毡房外有人拉起了马头琴,琴声悠扬,含着哀怨,如泣如诉。一个浑厚并稍有些嘶哑的男子的歌声飘进来,那拉出的长调如丝如缕,像一声声哀叹,更像草原狼半夜的哭嚎。过去札兰丁一直觉得草原狼嗷嗷的叫声在凄厉中掺杂着某种绝望与凄惨,他想不明白,在草原上狼才是百兽之王,它处于整个草原食物链的上端,其他动物都是它的食物来源,可它们为什么每每还要仰面朝天发出那种哀哀怨怨的叫声?现在听到外面传来的蒙古长调,札兰丁忽然想,狼的哀嚎或许是抱怨世界的不平,因为世界上还有两条腿走路的人抢了它们的风头,阻止了它们征服所有生命的道路,蒙古人的长调之所以那样哀怨凄绝,或许也是在抱怨着狼的抱怨吧。
伊斯玛仪蜷缩在另一边,他一言不发地斜倚在哈那墙上,像一座泥塑般两眼呆痴地在黑暗里看着跟前并不明显的征衣,似乎那上面的血迹发着红光一样,让他不寒而栗。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都在默默地回忆这一天的经历。札兰丁听得出,伊斯玛仪的喘息声是不均匀的,吸气缓慢而平稳,呼气急促又沉重。他暗地里苦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阿穆尔丁推门走进了毡房,定定神终于看清了札兰丁躺着的位置,他走到跟前慢慢坐下来:咱们和解吧。
札兰丁没有动身,瓮声瓮气地说:我们本来也没有什么。谢谢你今天救了伊斯玛仪。
阿穆尔丁诚恳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们都是一个锅里抡勺子的哥们儿,打打闹闹是我们自己的事,可我不许别人欺负我的兄弟。你今天也不错,杀了一个西夏小头目。
札兰丁不是不想贪功,他真的不想杀人,尽管几年来他见过不少杀人的场面,也见过许许多多的死尸,砍死的,冻死的,饿死的,可他却不想做一个杀人的魔头。他记得《古兰经》说过:人类同出一源,应当团结所以他连忙辩解着:不是……
可阿穆尔丁却并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回手搡了搡札兰丁:别谦虚了快起来吧,百户长叫你。
札兰丁懒得动弹:我难受。
阿穆尔丁站了起来,在毡房里站定,正色道:难受也得去,这是规矩。
札兰丁没有办法,只好爬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跟在阿穆尔丁的身后来到了百户长巴根的毡包。毡房里点着一豆獭油灯,巴根独自坐在灯下一边用一把小刀解着一块烤好的肥羊,一边示意让阿穆尔丁退出去。札兰丁将右手放在胸前稍稍俯了下身子。
巴根继续摆弄着面前的肥羊朝他摆摆手:我们的英雄来了,不用多礼英雄相见是不用那么多礼数的,只要你不再骂我是条狗就行了。听说你今天表现得不错,阿穆尔丁来夸你了。
札兰丁不想再说什么,他点了一下头:哦。
巴根抬起头看了看他:害怕吗?
札兰丁还是只说一个字:哦。
巴根低下头去,拿起一个牛尿泡酒壶啁了一口,又认真地对付起眼前的肥羊来:第一次上战场有些害怕是正常的。
札兰丁站在门口,看着巴根用手里的刀子将一块肥羊肉插起来送进嘴里,冷冷地说:我没杀人。
巴根慢慢地咀嚼着,抬头看了札兰丁一眼,又低下头对付另一块羊肉:会的,你会杀人的。
札兰丁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但愿我永远不会。
巴根又看了看他,这才起身走到札兰丁身边,围着他转了一圈:会的,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家伙,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军人。我们这个年代,好家伙都是为战争而生的。他说着回头拿出一个包袱丢给札兰丁:拿走你的狼皮,我给你鞣好了,我的女人熬了几天几夜把它连成了一床皮褥子。没经你同意,该不会不高兴吧?
札兰丁接过包袱,既不高兴也不悲伤,仍是不紧不慢地说:我的我拿走,我可以走了?
巴根点点头:你可以走了。不过,你要给我记住,你要是在战场上死了,它还是我的。
札兰丁推开毡房门,边往外走边说:真主保佑,我不会死的。
那天在阿尔布花山军营里第一天见面,他就认出了札兰丁。从在锡尔河草原抓住他的第一天,巴根就认定札兰丁是好样的,不仅仅是因为同为游牧渔猎民族,敬仰他小小年纪就独自猎获了一匹巨大的草原狼,就是他被人围在中间时的那份沉着也让巴根暗暗佩服,那天夜里他逃跑后,当巴根骑着马找到他时,他那股孩子气的顽皮倔强还曾令巴根暗自发笑。所以那天在路上当他听出他自报名字时,巴根还真的以为眼前这个小家伙就是花剌子模的王位继承人。
那天他听到札兰丁骂他的那句话,可他却不愿意背上欠他人命的恶名,他答应还他狼皮,还以为札兰丁一定会找时机亲近他,没想到这家伙还蛮有性格,这更惹起了他的兴趣。
一贯打札兰丁小报告的阿穆尔丁破天荒地来报告札兰丁的战功,尽管他也有所怀疑,但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望着夹着包袱出去的札兰丁,巴根又坐回到他的酒肉跟前,冲着札兰丁的背影大声说:我也不希望这张皮子再回到我的手里,记住,要保住它就得先保住命,要想保住命你就得会杀人。
要想保住命就得会杀人,会杀人就能保住命,这是什么混蛋道理?只有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才有这样的道理。札兰丁不以为然地咧咧嘴,他回到自己的毡房门口,抱着那个包袱坐了下来。
这张狼皮本来是他当时为了给法图麦避寒准备的,那个深秋的晚上他还没感觉到天冷,法图麦的小手已经冻得冰凉,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想打一匹狼,剥一张狼皮给法图麦做一床皮褥子,他听人说过,狼皮褥子铺到身子底下,夏隔潮冬避寒,他不想让法图麦受一点委屈。
好不容易得来的狼皮落入了蒙古人之手,自己也成了蒙古人的俘虏就为这札兰丁在心里也记恨着巴根。现在狼皮终于又回到了他的手里,可他的法图麦在哪里?札兰丁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进驻阿尔布花山后,巴根几次到他们的毡房里,有事没事叨叨几句阿里和伊斯玛仪都明白那是冲着札兰丁来的,俩人几次相劝,可札兰丁就是不吃这一套。阿穆尔丁一开始是嫉妒他,后来见他梗着脖子一副不识相的样子,即庆幸又气愤,他还以为札兰丁是缺心眼哪。其实,札兰丁一想起是巴根把他抓来的就恨得牙痒痒。若不是他,札兰丁也不会来到这高寒草原上,更不会踏上这要人命的战场。如果不到这里来,他和法图麦早早就见面了。
法图麦是那种秀秀气气的女孩子,遇事不张扬,有什么事从不带到脸上,喜欢默默地往心里装,已经好几年不见了,不知她还好不?自打卡萨尔斯告诉他法图麦还活着,她本来已经渐渐模糊的脸庞又清晰了起来,那双扑闪扑闪会说话的大眼睛,那盖头下瀑布似的黑发重又时时浮现在他的脑海,夜里做梦也时常回到他的锡尔河草原,回到那经常去的沙埂,有时还会梦到一匹枣红马和一匹大青马一起在草原上吃草。
每次夜里醒来,他都会默默地流一会儿泪。每到这时,另一个女孩活泼动感的脸就会固执地浮现在他眼前,那是阿茹娜的脸。阿茹娜健壮阳光像一头刚刚成熟的小母马,浑身洋溢着澎湃的激情,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随时都会向他扑来。
两个女孩的脸就这么经常在他的眼前交替出现,搅得他一阵阵神色恍惚。这会儿伴着远处那悠长哀怨的马头琴,札兰丁又陷入了深深的叹息之中。
随着战线的延伸,札兰丁清楚地明白他离法图麦越来越远了,而阿茹娜又怀了他的骨肉,作为男人他多想有机会担负起一个男人应该担负的责任,札兰丁自认为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远处马头琴节奏一变舒缓忽然加快,力度也强烈起来,幽怨凄绝的旋律也变得铿锵激越。听得出操琴人是一把好手,能使用颤弓、跳弓,而且手法娴熟,琴声里出现了万马奔腾、牛羊欢跳、人喊马嘶甚至是电闪雷鸣的激烈场面,让札兰丁想起了蒙古草原的日日夜夜,想起了那个倒春寒的风雪之夜,想起了那个山坳里他用芦苇搭起的新房。
当琴声和缓下来,像无垠的草原云开日出,清风徐徐吹来的时候,札兰丁抱起他身边的那个小包袱走进帐篷,和衣躺下了。
阿里慢慢走进来,坐到札兰丁身旁:巴根叫你去了?
札兰丁没动身子,只轻声答应了一声:嗯。
阿里不放心地问道:他说什么了?
札兰丁起身把那个小包袱递给阿里:他还了我的狼皮褥子,可我已经没用了,给你吧。
阿里回身点起一只松明子,他慢慢拿过那个包袱小心地解开,展开那件用一张巨狼皮连成的矩形褥子,用手轻轻地拂过那一层茸茸的狼毛:好东西。阿里赞叹了一句,然后又将狼皮褥子仔细地折叠起来,重新将它包好递给札兰丁:你不是答应过别人吗?
札兰丁坐在那里苦笑着摇摇头:别人已经收不到了。
阿里坐了下来,也跟着叹了口气:只要人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收不到的礼物,你就好好保存着吧。
札兰丁身子一歪躺下了:你给我保存吧。
阿里咧咧嘴,一丝苦笑浮上嘴角,他听说过札兰丁想送一张狼皮给法图麦的故事,可他能说什么呢?他只好摇摇头吹灭了那只冒着浓烟的松明子。毡房里重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中,札兰丁轻轻地说:那人是穆斯林,他亲口对我说的。
阿里叹了口气:知道了。
札兰丁又跟了一句:可他死了。
阿里嗯了一声,又叹口气:上天堂或者下地狱,只有听真主的安排了不仅是他,还有我们。
阿里慢慢地挨着札兰丁躺下,他刚要伸腿却碰到了歪倚在哈那墙上的伊斯玛仪。伊斯玛仪像刚醒过盹来一样,慢慢地离开了哈那墙,挪到阿里身边弯下腰俯在阿里的耳边喃喃地说:那人不是我杀的,你看见了,他用刀逼着我,可我没杀他。
阿里在黑暗里看了看伊斯玛仪模糊的影子又嗯了一声:不是你杀的是的,不是你杀的。
伊斯玛仪像是放下了什么天大的负担一样,慢慢地起身出门去了,边走边喃喃着:不是我杀的,对,不是我杀的。
阿里伸开腿躺下,仰脸朝天,重重地叹了口气:主哇,大能的真主慈悯你不幸的奴仆吧!他说着打了个哈欠,回头睡去了。
札兰丁一夜没有睡着,阿穆尔丁和伙计们在外面闹腾够了回来的时候他赶紧闭上眼睛。当夜深人静,整个营盘都睡死了后,他又睁开了眼睛。
后半夜,一阵凄厉的狼嚎声从远处传来,引得营盘里一阵狗吠。札兰丁听得出,那狼嚎声来自于不远处的贺兰山,他忽然想起那里是白天的战场,看来那些不及掩埋的冤魂又将面临野狼的蹂躏,札兰丁从鼻孔里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暗叹道:这是什么世道?
一阵沓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慢慢地远去了,札兰丁知道那是巡哨的士兵走过,他闭上眼睛。忽然,刚刚听说的那个混蛋道理又一次浮现在耳边:要想保住命就得会杀人,会杀人就能保住命。
唉———
贺兰山一战,蒙古人胜在骑兵,胜在野战,胜在韬略,胜在士气。成吉思汗的轻骑兵第一次西征就曾重创欧洲的重骑士,一是因为战马负荷小,利于长途奔袭和作战持久,二是蒙古人本来就是一个马背上的民族,骑马射箭、纵横奔突是他们的强项,所以更适合于野战。而阿沙干布勇气虽然可嘉,只是命运不济,且又战术欠佳,以己之短克人之长,涣散士气自损阵脚,哪有不败之理。
接下来便是攻坚了。当年西征时,花剌子模的将领也曾怀疑蒙古人的攻坚能力,料想他的马队是无论如何也是上不了城墙的,可谁知成吉思汗不但攻下了一座座城堡,而且还拆了那里的城垣。兵无常势,成吉思汗终不是碌碌之辈,非阿沙干布可敌。
蒙古人西征俘获了大量的中亚工匠,就是看中了他们娴熟的手艺与精巧的制作,但却不是为了让他们来制造一些小玩意消愁解闷,那些能工巧匠这次也被征调编成探马赤军回回部工匠营随军调遣。首战结束,工匠营就接到军令,让他们用贺兰山的木材制作大量的登城云梯、过护城河的桥板,还有一种被叫做回回 的攻坚利器。
回回 ,也叫“西域 ”“巨石 ”,是一种以机械抛石用于攻守的武器。古时波斯、阿拉伯的抛石机 制造技术已臻成熟,所制的抛石机能发射百多斤的巨石。其实无论在古代中国还是外国,很早就有了 这种兵器,都是指抛掷石弹的战具,欧洲人称为“抛石机”。中国象棋的秤盘上有一方的炮至今还是石字偏旁就足以说明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