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兰丁在阿尔布花山的冬天是在站岗、训练中度过的。挨过残腊,一阵牛角号就把他们催上了驰往西夏的征途。
西夏是以党项羌族为主体建立的民族国家政权。党项族是古代西羌族中较晚起的一支。早在中国南北朝末期就已初露头角,他们最初居住在黄河九曲之地。到了隋末唐初,活动范围才逐步扩展,有八个各自独立不相统一的氏族部落,其中又以拓跋氏的部落最为强盛。后因躲避吐蕃政权的威胁,党项羌族逐渐迁徙到黄土高原一带。居住在夏州一带的平夏部落曾参加了唐朝末期对黄巢农民起义军的镇压,因作战有功,其酋长拓跋思恭被大唐封为定难军节度使,赐李姓,爵号“夏国公”。从此夏州拓跋氏改称李氏,统辖夏、绥、银、宥四州,此后力量不断壮大,又攻占西北边塞重镇灵州,改为西平府,作为自己的都城。至西历1038年李元昊正式称帝,国号大夏,定都中兴府,这才建立了以党项族为主体,包括汉、回鹘等民族在内的国家政权,历史学家称这一时期为“西夏”。西夏国与北宋辽、南宋、金长期并立。如果从李元昊之前虽未称国而王其土的拓跋思恭所建立的夏州政权算起,西夏历时比同时期的宋、辽、金的历史更为长久疆域也更大,也曾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算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朝代。
此次蒙夏战争的第一场战役就发生在贺兰山的西麓。贺兰山在河套附近,距宁夏府西六十里,整个山脉北起巴彦敖包,南至毛土坑敖包及青铜峡,绵延四百里。贺兰山山势雄伟,巍峨壮观,峰峦重叠,崖谷险峻。向东俯瞰黄河河套和鄂尔多斯高原。山体西侧地势和缓,没入阿拉善高原。贺兰山远看就像群马奔腾。蒙古语称“骏马”为“贺兰”,故时人呼为“贺兰山”。也有的说因为贺兰山植被垂直变化明显,既有高山又有灌丛草甸,落叶阔叶林、针阔叶混交林、云杉林、油松林、山地草原等多种类型,因其树木青白,杂陈斑驳,望如驳马,人呼“驳马”为“贺兰”,所以借此名山。总之贺兰山气势宏伟,风光秀丽,山涧潺潺、林涛阵阵,每到春季,远远望去到处是百花芬芳,争妍斗奇。
西夏人以为贺兰山正当战略要冲,森林茂密,便于藏兵,山高峰险,坚固易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便在此摆开阵势。西夏主战派宰相阿沙干布亲自督师数十万大军驻扎于此,发誓要与成吉思汗决一雌雄。此时成吉思汗早年的那个对手西夏旧主李安全已经作古,经李遵顼继位十二年后,又传于庸弱无能的新主李德旺。本来年前蒙古使臣上门诘责其与大金订盟、容留逃人之过,并催其质子速速登程北上时,已临朝四年的西夏国主李德旺战栗不能说话,就是这个宰相阿沙干布不失时机地大喝一声闪出人群,和蒙古使臣叫板道:拒绝出兵西征、与大金结盟、不纳质子、擅容逃人,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主使!你们的大汗不是世界征服者吗?若是看中了西夏的金银缎匹,叫他自个到西凉来取,要与我想厮杀一番,也请到贺兰山来战,我愿奉陪,我正想和你们的世界征服者交交手。别的就不必多说了。
本来成吉思汗此时年过花甲,体力已大不如从前,出征誓师时又从马上跌落,虽无大碍可从此身体违和,生起寒热病来。使臣回来报告了阿沙干布的一番言论,成吉思汗勃然大怒,从病床爬起来喝令大军速速前进。左右手下都来谏阻,成吉思汗大怒道:他们都说出这样的大话,我怎么还有脸回去?就是死,我的魂也要去问他。况且我还没死哪!
成吉思汗扶病上马,号令大军直指贺兰山。等蒙古大军到了山前,西夏兵已在山麓扎住,整个贺兰山早已是旌旗猎猎,森严壁垒。阿沙干布登高一望见有蒙古军来,不等这边扎下营盘,便亲率部众下山来冲头阵。蒙古兵这边见漫山遍野都是西夏的士兵,忙号令全军停止前进,各千、百、十户就地支起帐篷扎营,只派弓弩手用硬箭射住西夏的攻击,并不与之决战。西夏人只好停住,见没缝隙可寻,只得怏怏退回。
先头部队进攻受阻,阿沙干布大怒,号令士兵重新下山再去冲营,蒙古兵仍用老法子,只叫弓弩手用箭射住对方阵脚并不与其开战,任凭西夏人轮番冲锋、大声鼓噪、叫喊谩骂,却装作充耳不闻,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西夏人这回就像狗咬刺猬无从插嘴了。
一连数日,阿沙干布催促西夏兵丁几次三番地挑战,都像攥紧的拳头打在了棉包上,急不得恼不得,心劲儿就有些泄了。而蒙古人这边却早已有条不紊地布置停当,几天后西夏再一次兵临蒙古营前,只听得喇叭一响蒙古营盘的营门咔嚓一声打开了,早已准备好的千军万马如怒潮一般冲了出去,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锐不可当。蒙古人自幼临狩猎,习骑射,所以骑兵尤精,每人有乘马三、四匹,可轮番乘骑,终日驰骋。这是进攻西夏的首战,蒙古人为抢头功让探马赤军殿后,倾其精锐掩杀过去。那边气焰已衰,这边气势正盛,任你阿沙干布如何能言,如何大胆,这会儿也是阻不胜阻,拦不胜拦,没奈何逃上山寨。蒙古骑兵哪肯善罢干休,一抖马缰随着西夏败兵奋力上山,干脆杀入西夏兵寨,将阿沙干布的部下砍杀大半只有阿沙干布带了几个亲兵落荒走了。彼竭我盈,战无不克,可见成吉思汗用兵之诡谲。
这是札兰丁第一次上战场,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铁与血的洗礼,是血肉之躯与金戈铁马的较量。贺兰山上一阵阴风扫过,只见马刀落处,可怜生命顿时停止,铁蹄踏过,黄钟瓦釜尽成齑粉箭矢如蝗,洞穿身前身后两世,沙尘蔽日,冤魂冥府已入鬼录。只一会儿工夫,西夏士兵的尸体就横躺竖卧倒了一地。
札兰丁他们的小队跟在骑兵的屁股后面冲上了贺兰山,也只捡了个收拾战场押解俘虏的差事。他们是踏着西夏士兵的尸首冲上山头的,面对着眼前的惨烈,他和那些已做了刀下鬼痛苦的西夏人一样,眼睛瞪得溜圆。
蒙古骑兵杀上山头去了,作为步兵,札兰丁的小队只得冲杀了一阵回头收拾战场,清点俘虏。很多受了重伤的西夏士兵嗷嗷叫着,希图有人能搭救他们一把,侥幸活下来的西夏人垂头丧气地等着蒙古人来收缴兵器然后被带下山去。札兰丁不想再看脚下的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和痛得呲牙咧嘴的伤员,他紧握着手里的马刀扭过头去。
忽然札兰丁从林隙里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匹枣红马围着一个受伤的人打转,那个伤兵正无力地举起手爱抚他的战马。札兰丁拨开树枝走了过去,见地上躺着一个中年伤员,明显的不是一般的西夏士兵,从他的盔甲中可以看出他在西夏的部队里是个头目。那个西夏头目见有人来并没有感到意外,甚至还有些友好地咧咧嘴。札兰丁看到他多处受伤,右胳膊被从甲页子的缝隙处齐刷刷砍断,那只已经离开了身体的胳膊就在不远处,手掌摊开着,无力地托着一把长剑的剑柄。他的肩头还在往外冒血,鲜血流了一地。
札兰丁走上前去,先是警惕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用马刀指着躺在地上的西夏人,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该起来随我们走了?话一出口,札兰丁随即明白了自己的锡尔河口音的波斯语他不会听明白的,就马上改用蒙古话对他说:仗快打完了,你该起来了。
那个西夏头目听到札兰丁的话,有些失神的眼睛倏忽一亮,他努力凝神上下打量了札兰丁一会儿,嘴唇嚅动了一下,用生硬的阿拉伯语向他问了一声好:安塞俩目阿莱库姆。
札兰丁愣住了,他俯下身去吃惊地问:你是穆斯林?
西夏人咧咧嘴:我是回鹘穆斯林。
札兰丁回头看了一眼,阿里和伊斯玛仪正透过树林看着他,他低下头小声问:我能帮你什么?
西夏人闭上眼睛:我不行了,要走了。和我一起默念清真言,让我安安静静去见真主吧。
札兰丁慢慢站立起来,他低下头去,嘴里默念着:俩一俩亥,因兰拉乎;穆罕默德,苏伦俩西……
西夏头目终于闭上了眼睛,他死得很安详,蜡黄的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眉宇间稍稍有些皱起,显得冷峻。
一阵唆唆的声响,札兰丁浑身打了个机灵,他猛地扭过身去。只见是阿穆尔丁来到身后。阿穆尔丁一看眼前的景象,使劲儿地拍了拍札兰丁的肩膀,回头大声喊了一嗓子:札兰丁杀了一个西夏军官。
札兰丁傻了一样站在远处,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死去的西夏头目低着头默默地摇着:不是,不是我。
阿穆尔丁看到札兰丁失魂落魄的样子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头:不要紧,怕什么怕,你是军人,军人就是杀人的人。他又一指那个死去的西夏人:他也是军人,也一定杀过人。现在你杀了他,就是替他赎罪了。阿穆尔丁说着牵过那匹枣红马,俯身拾起西夏人的长剑,又从那个尸首的腰间解下剑鞘一起交给了札兰丁:你的战利品归你。
札兰丁低声喃喃着说:他也是穆斯林。
阿穆尔丁眼睛亮了一下:是吗?唉———。阿穆尔丁右手当胸,冲着地上的死者稍稍俯了下身子:我们来自真主,我们都将回归真主。
札兰丁牵着那匹枣红马回到队列里和他的战友们押着俘虏往回走着前面来到一处树林茂密处,一个西夏俘虏见有机可寻,冷不防一头把伊斯玛仪撞倒,捡起他失手落地的马刀架在了从地上爬起来的伊斯玛仪的脖子上,近百名的俘虏见押解他们的就十几个人,也都想趁机逃跑,局面一阵混乱。札兰丁这才从刚才那种失落低沉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们立即握紧手里的马刀,把俘虏们围了起来。阿穆尔丁正好面对着那个拿着刀逼着伊斯玛仪的西夏士兵,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阿穆尔丁用马刀一指札兰丁大喝一声:上马。札兰丁听到阿穆尔丁的话回头纵身骑到马上,这连串的动作吸引了那个拿刀的西夏士兵,他不自觉地回头朝札兰丁看去,就在这时阿穆尔丁箭步上前手起刀落,那颗睁着大眼的脑袋被他从脖颈上砍了下来,像只皮球一样沿着山坡滚了下来,一直滚到札兰丁的马蹄前。那个搂着伊斯玛仪的身躯还直直地靠在他的身上,一股鲜血从脖子上像个泉眼一样向上喷出,喷了伊斯玛仪一身。
看着那个滚落在马蹄下的人头,两眼睁得大大的,眼珠都要睁开眼眶的样子,札兰丁坐下的枣红马连连后退了几步。札兰丁闭上眼,他忽然想起了铁木尔忏察隘口的一幕,睁开眼大吼一声:都别动,你们想进鬼门关吗?
俘虏们也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他们停止了抵抗,阿里忙走到伊斯玛仪跟前,推开他身后那个还在往外冒血的尸首,把吓得魂魄都飞到九霄云外的伊斯玛仪扶到了路边,把马刀递给了他。
伊斯玛仪两眼呆痴站在路边听着阿里轻声的安慰,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咬紧牙关睁开眼,双手攥紧马刀,大喝一声急步上前,抡起马刀在那个倒地的尸首上连剁了好几刀。
西夏俘虏低下头不作声了。札兰丁坐在马上,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慢慢低下头去。
把俘虏押回营盘,天也渐渐黑了下来,贺兰山的人喊马嘶渐渐地停了。月亮似乎也不忍看还横七竖八地躺在山上的数以万计的死尸,早早地沉入西边的大漠。蒙古人在空场上点起了篝火,所有不当值的人都聚拢了去庆贺首战告捷,札兰丁一个人默默地走进毡房躺下,歪着头睁着眼透过没有关严的门帘看着包房外的星空。
幽蓝深邃的天空上,无数颗星星眨着明亮的眼,像那颗滚落马前的人头大睁着的眼,仔细看去,那星星亮得有些做作,倒像是含着泪水一样,泪花点点,晶莹而又凄切。轻风从贺兰山刮来,送来一股有些甜丝丝的腥味伴着马尿的臊气,让人胃肠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