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难眠,新的一天就在这种煎熬中到来了。吃过早饭,法图麦抬头看了看被一层淡淡的云彩遮住的天空,默默地牵过她那匹白花大青马备好马鞍,和爷爷一起赶上马群来到草原上。爷俩儿并驾齐驱地走着,谁也不想说话,只有清风送来一股秋草淡淡的酸味。
锡尔河草原的秋天是寂寥的,大雁已经飞往遥远的南方过冬去了,冬眠的小动物也只在晴好的天气里才出来晒晒太阳。法图麦全家走了三年,这里的草场得到了恢复,草场明显比他们走的时候繁茂得多,可他们回来的不是时候,秋风早已将草原最多彩的一面掩盖了起来,到处一片枯黄草穗在清风里摇曳着,齐人高的小灌木已经落了叶子,和那些一年生的半木质化植物一起,凌乱地伸着枯黄或是绛紫的枝丫。
法图麦家的马群在那场暴风雨中的损失到这时还没有完全弥补过来不仅是数量,种群的老化也比较严重,那匹懿范雍容的马后已经显出疲态在儿马跟前早已失宠,而那匹高傲的儿马也就要走完它的壮年,这直接影响了马群的繁衍和质量,这种局面如果不赶快加以改变,她家的马群很快就会进入衰落期,一家人的生活也将受到直接的影响。
爷爷也老了,经过咸海西岸风风雨雨的三年磨难,老人的腰杆似乎也矮了下去,坐在马鞍上的身影有些佝偻,满头白发向着熟悉的锡尔河草原诉说着他的艰辛。老人坐在马背上,让坐下的马跟在马群后面跑着碎步他表情凝重,嘴唇紧闭,紧咬着的牙关使面部的肌肉都有些痉挛。他眼睛有些呆滞地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昏花的老眼里有一层泪翳。
马群跑动的脚步慢了下来,尽管草场都已枯黄,但是草棵子很高,马群遛了一会儿腿跑够了,低下头啃起了饲草。老人朝四周看了看,见没什么异常的情况就下马让他的坐骑也一块吃草去了。
法图麦没有停下,她催动坐骑赶到马群前面的一处水泡子边,坐在马鞍上看着熟悉的水面发了一会儿愣,过去她常随爷爷到这片水面跟前来这个被芦苇和蒲草环绕的水面清澈碧蓝,水里有很多野鸭,她有时会在芦苇丛里捡回很多的野鸭蛋,一时吃不了,妈妈会给她腌成咸鸭蛋,到了冬天没有新鲜的蔬菜吃,一家人就会煮上一大盘咸鸭蛋。每到这时,爷爷都会一个劲儿地直夸自己的孙女能干。这会儿法图麦的心情很沉重,她没有下马,只是在马上坐着,过了一会儿她让马围着水泡子转了一圈,然后回到爷爷身边下马,放开了她的大青马,和爷爷一起慢慢地在草场上溜达着。
哲麦里老人走到一丛高草前站定了,伏下身去撸了一把草穗,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长长地出了口气,扬手把草籽撒开。他直起身回头正碰到法图麦的目光,老人刚有些松弛的神情又紧绷了起来,他回避着孙女的眼光,转身朝萨乌丁家那边站着,看着那边天上的云彩,嘴唇嚅动了半天才说:昨天我和你爸爸把那里的遗骨埋了,一共是五个人的,两个大人三个孩子,不知是谁的?可肯定没有札兰丁。
法图麦用牙齿紧咬着下嘴唇,眼里的泪一直在打转,她慢慢地低下头去,轻声说:他不会有事的。
哲麦里老人点点头,他也相信札兰丁没事,他甚至不相信萨乌丁会有什么事,在他心里好人是不会有事的,走着走着他仰天长叹一声:啊,主哇,可怜可怜您忠实的奴仆吧。
法图麦的泪水终于止不住了,她慢慢走向她的大青马,默默地上马,也没跟爷爷说什么就打马离开马群,来到三年前她经常和札兰丁坐的那个沙埂上,朝札兰丁家的方向张望着。
就在他们一家离开这里之前不久,两位老人还去了一次撒马尔罕,回来后两家人坐在一起才谈起她和札兰丁的婚事,萨乌丁爷爷直拍自己的脑门,后悔当时去撒马尔罕没给孩子选一份像样的聘礼。那一次札兰丁也跟了去,他倒还有心偷偷给她捎来了那件鸭蛋绿色的真丝盖头。就是在这个沙埂子上他将那爽滑透亮的丝巾递给了她。
那是一个满月的晚上,听到旷野里一声孤雁的哀鸣,法图麦心领神会地走出家门。他们来到这个沙埂子上,这里是一道长长的沙坎,裸露着黄色的沙土,中间是板结的沙壤,有两辆大车的车道那么宽,坐在上面能看出好远。这片沙埂一直连着札兰丁家不远处的一道小山梁,过了那个山梁就可以看到他家的房子了。札兰丁坐下后从怀里掏出丝巾对她说:爷爷们一进城堡就把咱俩忘了。还是我,把给你的聘礼带回来了。
法图麦斜了他一眼,把那件真丝盖头接过来,捧在手心里仔细地揉搓了几下,感受着它的柔软爽滑,又慢慢展开来冲着月亮看了一看,最后攥到手心里,嘴一撇:就拿了这么件东西就想来糊弄我?
札兰丁仰身躺在沙地上看着法图麦的一举一动,听了她的话,一骨碌坐起来憨笑着说:瓜子不大在人心,要不我把自己送给你吧,你抱得动吗?
法图麦脸发烧了,要是在白天一定可以看到都红到脖子根了,她低下头去嘟噜了一句:谁稀罕?
那天,两个人坐到很晚,札兰丁才把她送回去,在离开她家房子很远的地方他站住了,歪着头问了法图麦一句:我到东边的山里去了一次,那里有上好的石材,抽空我们去看看?
法图麦愣了,她不明白札兰丁想干什么:看什么?
又轮到札兰丁不好意思了,他低下头用脚在草甸子上划着圈:我看那石头盖房子不错,我想给我们盖一间石头房子。
法图麦被他说的心花怒放,她满眼含羞地看了札兰丁一眼扭身走了走出老远还看见札兰丁呆呆地戳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天,她回到家把札兰丁送给她的真丝盖头抱在胸前,半宿睡不着觉。
现在,法图麦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连续两天几乎没有合过眼。她终于回来了,回到了日思夜想的锡尔河草原,回到了这道见证了无数美好的沙埂,可札兰丁却没了消息。在家人面前她不想过多的表现出自己的担忧与悲伤,她还是个姑娘,还没有过门,甚至还没有得到一份正式的聘礼在她手里只有札兰丁送给她的这件真丝盖头。
铅云四合,一阵凉风吹过,虚弱的法图麦打了个冷战,她已经一天多没怎么吃东西了,只觉得浑身从外到里的冷,她双臂抱在胸前默默地注视着札兰丁家的方向,远处的山梁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多少次坐在这里看着札兰丁的枣红马趟着尘土一路风驰电掣般驰来,现在多希望再一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眼睛看酸了,脖子扭酸了,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楚。不行,我得去看看。她咬咬牙猛地站起来,她不相信札兰丁会丢下她,她一定能找到他。
就在起身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周围的草场在她的眼里呼地转了一圈,随即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一片金花乱窜,她感到自己的身子趔趄了一下,开始她还努力想站直了,可大脑里一片空白,再往下她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大青马在一旁吃着草,看到它的主人站起身来就赶紧朝法图麦身边走来,可它不明白主人刚刚站起身怎么又一头栽了下去,就赶紧跑到主人跟前,围着法图麦转了几圈,用头拱了拱主人,当它的努力终没唤起法图麦的响应后,这匹大青马急得四蹄不停地倒腾着,忽然它疯了一样扬开四蹄跑回家,围着房子急速地转了几圈,直到把法图麦爸爸妈妈引出房门,这才向法图麦昏倒的地方跑去,大青马又围着法图麦转了两圈,见法图麦的爸爸妈妈还没有来到,一扭头又向哲麦里老人放马的地方飞奔而去。
哲麦里老人是看着法图麦骑马离开的,当他见大青马飞奔而来围着他狂奔不止,背上并没有驮着他的宝贝孙女时,他本能地一愣,然后飞身上马,跟着大青马向那条沙埂驰来。
当老人赶到那条沙埂上时,法图麦已经被赶到的爸爸妈妈扶了起来,妈妈含着泪坐在沙埂上把女儿抱在怀里,大声地呼喊着:孩子,千万别吓唬我们,你醒醒。
哲麦里老人赶到跟前跳下马俯下身去,他的目光呆滞,泪光点点,嘴唇哆嗦着:法图麦,我是爷爷。
法图麦慢慢地睁开眼,看到一家人都围着她,终于忍不住了,眼睛一酸流下泪来,她趴在妈妈的怀里大声地哭了出来。
妈妈一把把女儿抱紧:孩子,哭吧,哭出来好受一些。她说着自己竟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孩子,还有我那三年没见面的儿子,你们都是妈的命,妈的命啊!该死的蒙古人,该死的老爷们,你们都是伊布利斯。主哇,大能的真主,祈求你惩罚那些作乱的贼子,保护你的忠实的奴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