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雨过天晴,老人的神志才完全清醒。他慢慢地睁开眼,默默地打量着儿子、儿媳,又盯着法图麦看了好长时间,这才轻声问了一句马?保住了多少?
法图麦爸爸赶紧上前报告老人:保住了六十多匹,都是壮马、母马那匹儿马还在,一点儿也没伤到。
老人慢慢地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那就好,回到锡尔河草原,咱们还有老本。
老人看得远,保住一大半的马群,就为以后保留下了种子,就是保留了希望。人有了希望就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老人相信,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也没有永远打不完的战争。
这场风、雨、雷电和狼灾是他们在咸海西岸遇到的最大一次灾难。有了这样的经历,还有什么艰难困苦不能克服?可这也让老人心里留下了一次难以磨灭的印痕,乐观豁达的老人变得不苟言笑。直到后来回到锡尔河法图麦就没再看到爷爷像过去那样朗声大笑过。
战事很快就越过了咸海,蒙古人的铁骑一路向西冲杀过去,这一带全成了蒙古人的天下,往来奔突的马队渐渐稀落下来。一次一个马队经过附近,有熟识的锡尔河草原的老乡告诉他,咸海西岸和锡尔河草原又同属于一个国家。故土还是最适合自己生存的地方,离开锡尔河草原三年后,哲麦里作出决定,回他们的故乡去。
为报复花剌子模杀害商队,也为了震慑守城官兵,瓦解他们的斗志蒙古人在最初的几场战役中,每攻入一座城池都进行了血腥屠城。他们毁城烧房、劫财杀人、强奸妇女,其手段惨无人道,大军一过,就留下一座座人间地狱。仅就撒马尔罕,当时守城的士兵有十一万之众,加上城里的四十几万百姓,仅有三万青壮兵丁、三万手工匠人以及伊斯兰学者、宗教人士得以苟全性命,蒙古人一次就杀了近五十万人。以至于后来再翻检这座城市的历史,仅能上溯到这场战争后此地作为察合台汗国首都起的一千二百二十四年。这种大规模地屠杀也确实为成吉思汗以后的攻城略地扫清了道路,花剌子模各城堡再没发生过大规模的抵抗,蒙古人嗜杀的本性才稍有收敛。紧跟着从东土来了一位牛鼻子老道,就是那位据说已经三百多岁的道士,号称“长春真人”的丘处机,也力劝成吉思汗停止对平民的杀戮,花剌子模百姓才得以避免种族灭绝的危险。
那个自称是伊斯兰信仰保护者的不可一世的花剌子模国沙王阿剌乌丁·穆罕默德,未等蒙古人兵临城下就丢下自己的百姓和士兵弃城跑了,被一心要报仇雪恨的蒙古人追到了咸海中间的一个小岛上,惊恐交集中不得已将大位交给他那几废几立也叫做札兰丁的长子,一命呜呼远赴天国了。比老沙王智谋更胜一筹的札兰丁王子,望着破碎的山河也只能徒唤无奈,他重新收拾残部试图回击,也率众打了一两次胜仗,可大厦将倾,纵使有再大的本领,他也扶不住了,最后也只能落得个只身泅过阿姆河落荒远遁印度去了。好在成吉思汗也是英雄相惜,阻止了已搭在弦上的弓箭手放了他一马。从此以后,咸海以东以西包括锡尔河草原就归在了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汗国的名下。
听说又能回到锡尔河草原去了,法图麦几个夜晚没有睡好觉。几天来,她骑上大青马,围着这片草原转了个够,看到什么奇异的花朵就采下来插到头上,空旷的草原上没有外来的男子,她摘下自己的盖头,让自己的秀发也享受一下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有几次,她纵马跑上营盘后面的山头,站在高处遥望着锡尔河草原,遥望着自己的家。
重回锡尔河草原的路让他们一家人从初秋走到暮秋,法图麦完全没有那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巧感觉,她反倒觉得那路好远好远,望着一路秋草绿了又黄,秋花开了又谢,远处的高山也由葱绿变得浓绿最后渐次五彩斑斓起来,她都无心仔细看一眼,她的心早已飞到锡尔河,飞到她的家,飞到了札兰丁身旁。她甚至想象札兰丁已经将石头房子盖了起来专等着它的女主人去收拾哪。
爷爷不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不再有事没事和她逗乐。每到晚上扎营后,老人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到一处高岗望着家乡的方向出神,满头的白发在秋风里飘着苍凉,离家乡越近,他的目光越发呆滞,遥望家乡的眼神里有一种混浊不清的神态。法图麦注意到爷爷眼中闪动着的急切、无奈和一丝淡淡的悲凉,独独缺乏了过去常见的那种从容与坚定,她心里平添了一丝不安。
锡尔河湍急的水流把他们阻止在北岸,老人一天几次跑到河边看水涨水落,有时会坐在岸边半天不动,泥塑石雕般望着东方发呆。马群就在他身后的草原上慢慢地游弋着,蓝天上的白云倒映在锡尔河的水面上,飘飘悠悠地向东方浮去,引起老人无尽的遐想。无根的浮云倒有一个好处,它不会受山脉河流的阻隔,随着清风就可以想去哪就去哪。有时他又怕那些云彩往东飘去给那里带来风雨,那样会使眼前这条河流的水位上涨,他们回家的路程就会多耽搁几天。
绵绵的秋雨里,一家人在河北岸等候了好些日子,等的有些心急,趁一个难得的晴天,老人催促一家人收起帐篷,沿着河北岸往东开拔,一直走了几天,他们终于找到一个浅滩,一家人这才赶着趟过锡尔河,来到他们熟悉的锡尔河南岸的草原上。
再有一天就要到家了,一家人起了个大早,临出发时老人让法图麦骑上她的大青马和自己一起走,法图麦高兴地答应了。爷俩儿骑在马背上默默地往前赶着马群。当走过三年前札兰丁来送行时追上他们的地方,老人忽然问孙女:不到河边洗洗脸?
法图麦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一红回头看了爷爷一眼,见爷爷出神地望着哗哗流淌着的锡尔河,看不出他有逗乐的样子,法图麦明白了,爷爷也盼着早一会儿到家,她笑道:我们一块儿去?
哲麦里老人盯着前面摇摇头:不了,紧着赶路吧。
法图麦有些心疼起爷爷来,她打马横在爷爷的马前撒着娇:我们去河边坐一会儿,回头再追马群不耽搁。
老人收回目光,看着孙女点点头。爷俩儿下马来到河边,找个能下脚的地方蹲下来。
锡尔河的水还是那么凉,法图麦撩起一把水敷在脸上,一阵清凉顿时涌遍全身,她慢慢地用双手捧起清冽冽的河水凑到嘴唇,河水的甘饴让她不禁雀跃起来:爷爷你尝尝,还是咱家乡的水甜。
哲麦里老人手里也正掬着一捧水,他像个小孩一样小心地使劲并着双手,看着水慢慢地从指缝里一点点流出,喜悦的脸上落下了一颗老泪:不用尝,看着就甜,甜在心里。
法图麦被爷爷的情绪感染,她回过头去,看着面前流淌着的河水,心中忽然也涌起了一阵莫名的哀怨。终于要到家了,她慢慢站起身扶起爷爷回头向他们的马走去。她知道爷爷和她一样,恨不能一步迈进家门。
接下来的现实又把她打进了冰窟之中。刚到家,爷爷把马群赶进马厩,把歪倒的围栏稍稍整理一下,不等家里收拾好,也不和家人打招呼,骑上马就走了。法图麦知道爷爷去札兰丁家去了,她一边和妈妈收拾着家三伙四,一边不停地往爷爷出去的路上张望着。她急切地盼着札兰丁的消息。可等来的却是那里一家人遇难的噩耗,法图麦愣住了,就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法图麦又失眠了,她一宿没闭上眼,只好睁着眼看月亮由亮变暗,天空又由暗变亮,直到妈妈起来做好了早饭,她还痴呆呆地望着房顶发呆,泪水早已把枕头打湿了。
哲麦里老人招呼法图麦爸爸去萨乌丁家收拾那些尚不知道是谁的遗骨的时候,法图麦强打精神和妈妈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家。五年多没人住的房子到处积满了灰尘,娘儿俩默默打扫着,直到爷爷和爸爸回来谁都没有说话。
老人回家进门后一直黑着脸,礼完沙目拜后,老人回头对法图麦说:明天和我去放马吧。
法图麦抬头看着爷爷,她知道爷爷此时的心情,就在爷俩儿四目相对的那一霎,他们眼里同时涌出了泪花。法图麦赶紧低下头去,默默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