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图麦来到河边伸手撩起一捧水,河水从她的手指间慢慢地滑过,像一串珠子一样落入河里,法图麦觉得水有些凉,她又捧起一捧让它滑过自己的粉脸,顿时有一股清爽的感觉,让她觉得清醒了许多。她蹲在河边望着面前哗哗流淌的河水,想起她曾和札兰丁到过这条河边。那是在夏天札兰丁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天没有出来,吓得她坐在河边傻了眼,眼泪直往眼眶外涌,直到札兰丁穿着湿漉漉的衣裳提着一条鲤鱼站到她身后,半天她才缓过劲来,她回过头来劈手夺过那条鲤鱼扔进河里,扭头走了。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和他来河边了,她说她担不起这份心。
看着面前清冽冽的河水,法图麦又想起札兰丁那天湿漉漉站在她面前的样子,宽宽的肩膀,黑黑的皮肤,一双粗腿像两根柱子一样结实,那件裤衩都快要掉下来了,想想都叫人脸红。
可他今天说什么也不该不来送他们,哪怕你远远地站在草原上目送一程也算你还有一份心。两家老人是有这么个约定,可既然没纳聘礼,这门亲事就没算成,你就没必要躲得这么远,再说这是什么时候,兵荒马乱的年月也不是讲什么礼数的时候,你好歹拿一点儿聘礼就可以把我留下,你还死要面子。今天一别,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呢?法图麦在心里又怨恨起札兰丁来,她捡起脚底的一块石头向河里丢去,嘴里嘟噜了一句:不知好歹的家伙。
或许是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欠骂,法图麦这边话还没落地,后面远远的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法图麦眼尖,老远就认出骑在马上的札兰丁,她心里一喜,猛地从河边站了起来,转身离开河边走到她的大青马跟前,就在她搬鞍认镫的一刹,看到远处爷爷也发现了纵马飞奔而来的札兰丁,脸一红装作没有看到札兰丁的样子,上马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札兰丁看到河边的法图麦,老远就下了大路直奔法图麦而来,一直来到她的跟前才勒住马缰憨憨地傻笑着。
法图麦压抑着心中的兴奋,看了札兰丁一眼,有些哀怨地细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札兰丁低着头不知往哪儿看好,过了一会儿,他将马拉得离法图麦近些,递给她一个小包袱:妈妈怕你冷,叫我给你送来的。
法图麦接过包袱打开一看,是一件靠身的对襟小棉袄,红碎花布的面子,里面蓬松柔软,絮的是新棉花。她捧着小棉袄贴在脸上,脸上立马被那彤红的布面映得生动起来。法图麦喃喃地说:妈妈真好。
札兰丁一看法图麦满脸的娇羞,心里有一种异样的冲动,他看着法图麦咧着嘴说:那还用说,咱妈就是真好。
法图麦的脸更红了,她斜了札兰丁一眼,抡起手里的鞭子照札兰丁坐下的枣红马狠狠地抽了一下:是你妈妈。
枣红马吸溜一叫,撒开四蹄蹿了出去,差一点儿把札兰丁从马上诳下来。札兰丁赶紧抓住缰绳,本想再和法图麦说两句话,可看到哲麦里老人在前面看着他俩儿,便打马上前:爷爷说前面有一片乱石丘陵,经常有狼群出没,要我来送送你们。
哲麦里:好哇,好哇。
札兰丁从马鞍子前拿过一床狼皮褥子,对哲麦里老人说:这是爷爷叫我给您的,你们要靠游牧熬这个冬天,他说狼皮褥子能挡寒。
哲麦里并没有伸手,只管一个劲儿地唏嘘着:到底是老哥哥,不忘记掂着我。告诉他自个也要保重。
札兰丁一手托着狼皮褥子,一手从那柔软光滑的狼毛上拂过:爷爷说这床皮褥子用了两张狼皮,有一只还是你打得呢。
哲麦里愣了愣,一拍脑门说: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他一指走在路上的马车,对札兰丁说:你叔婶在车上,你给他们送过去吧。
马群进入一片山坳之中,道路在两山夹峙的峡谷中蜿蜒穿过,路两旁是大片低矮的灌木,哲麦里老人让马车先走,他骑马断后,札兰丁和法图麦一边一个陪着老人。一开始他还觉得有些拘束,渐渐地放松了许多,便拨马靠近老人问:哲麦里爷爷,你说沙王能打过蒙古人吗?
哲麦里非常肯定地说:能。
札兰丁的信心显然没有老人那么足,他扭头看着老人:蒙古人既然这么老远的来了,也不会是善茬儿。
哲麦里没再接他的话,他岔开话茬儿说:一百年前,有人不听从哈里发的教诲,塞尔柱人就以拥护哈里发为名,消灭了阿富汗、波斯等好几个国家,重新把阿拉伯东帝国统一在一起。哈里发念塞尔柱人救国有功,封他的酋长为“苏丹”,原来的意思就是“摄政”,也就是“世俗之王”。可后来这塞尔柱人便以苏丹名义发号施令,哈里发反倒受他的气。花剌子模的开国沙王纳失的斤本来是塞尔柱苏丹的奴隶,因有战功被封为花剌子模沙王。那时的花剌子模只有里海与咸海之间的一小片土地,首都就是现在的玉龙杰赤,后来搬到了撒马尔罕。直到近几十年,这里才逐渐强大起来。
哲麦里老人一拉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年旧事就眉飞色舞起来,他坐在马上腰板挺得老直,又像回到当年战场上东突西杀的年代。法图麦一听爷爷又要拉起当年跟随老沙王征战的事情,在爷爷的背后冲札兰丁做了个鬼脸,这才凑近爷爷,故意装作第一次听的样子问老人:你不是说参加过征讨塞尔柱人吗?你真的上过战场?
哲麦里老人早就看到孙女的小动作,他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抬头挺胸催动着胯下的坐骑,洋洋自得地大声说:那当然,我和你爷爷就是在战场上认识的。四十年前纳昔尔继位做了哈里发。咱们的老沙王塔哈施那才是真正的信仰保护者,他带病领着我们进攻塞尔柱,几年工夫就灭了塞尔柱并将它侵占的几个省归还给哈里发,纳昔尔便封老沙王塔哈施为帝国东部的最高统治者。
札兰丁在家里也常听爷爷讲起他们那段辉煌的过去,忍不住又问:老沙王的英名我们都听说过,可是他死了,这新沙王还有老沙王的威风吗有人说他主不了太后的事。
哲麦里老人回头看了看札兰丁,认真地说:二十年前额尔塔哈施归真了,虽然老沙王在世时咱们打败了塞尔柱,可并不十分富裕,阿剌乌丁·穆罕默德接任花剌子模国沙王后就开始东征西讨,先后吞并征服了邻近的许多国家,使花剌子模国成了现在的强国。新沙王也是个英主,还是个孝子知道吗?圣人说过,天堂在母亲的脚下,孝敬老人才能服众。沙王给我们做出了榜样,有这样的英主我们还怕那些不开化的鞑子?
札兰丁坐在马上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爸爸被沙王调进撒马尔罕了,我有些担心他。
法图麦一听札兰丁提到撒马尔罕,也跟着说:我哥哥也在那里,爸爸妈妈也老担心,他们经常睡不着觉。
哲麦里老人本想安慰两个孩子几句,可一想到他的宝贝孙子,就也说不下去了。老人年近七十了,老伴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就归真了,下一代就这么两个孙子孙女,沙王征丁说是凡十六至五十岁男子两丁抽一,哲麦里本想叫儿子去,儿子也做好了准备,可孙子也是十八岁的小伙子了,他更乐意到外面去闯一闯,就跟着官军走了。一提起孙子,老人就想和儿子抬杠,好像是儿子把孙子推出去的一样。他再也没有话说历史的兴头了,抬起头朝路两边的山头张望着,脸上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山头上的树木已经开始落叶,那被秋风打黄的飘飘洒洒的树叶不时地随着有些湿冷的风吹过来落在峡谷中间的道路上,马蹄踏在这些枯枝败叶上发出一阵令人心烦意乱的嚓嚓声。山坳里本来土壤就很瘠薄,疏疏离离的草叶已经枯黄,偶尔有些低洼的地方还有几丛旱苇和蒲草顶着一簇芦荻和蒲棒,也早干透了,枯黄中稍有些惨白。
薄雾已经散去,可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太阳一直躲在云彩后面,像是不忍看一眼这些背井离乡的人们。风从山坳里刮过,带着锡尔河的水汽,更使人觉得有些寒气袭人。
哲麦里老人望着山头的景象叹了口气。马上就要入冬了,往年冬天,他的马群就会饲草紧张,秋天打下的牧草只能保证在大雪封地的那段时间用,平时就得让马群到锡尔河边的湿地去啃吃那里低矮一些的芦苇和蒲草。现在要到一个新的地方去,又没有秋储饲草,这个冬天马群能不能挨过去都是个未知数。
其实,这种长距离的转场对人同样也是一种考验,锡尔河草原水草丰茂,地广人稀,他们也就习惯了半定居生活,住进有门有窗的石头房子,天大冷时点上一个火炉,一家人围在一起其乐融融。可这个冬天他们又要过那种居无定所的游牧生活了,哲麦里年轻的时候曾喜欢过那种自由自在的日子,可现在老了,越来越不愿动了。他的车上有一顶马倌用的临时帐篷,前几天他叫儿媳检查了一遍,把该缝缝连连的地方收拾了一遍,又找出毡子拼了一层,这个冬天他们只能住帐篷过冬了。想到这里,他又不怪儿子留下把孙子送走了,孙子还小,不然一大家子的事都压在老人身上他怕是吃不消了。
走出这片丘陵已经是过半晌了。哲麦里老人把马群重又赶到路旁,他大声招呼儿子儿媳,要他们停车就地生火做饭,说是不让札兰丁往前送了让他吃了饭好回去,再往前走都是平展的草场,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札兰丁走出山坳,心里有些放松,正想和法图麦偷偷说两句贴心的话,一听老人大声地张罗,忙赶上前跳下马说:我来的时候爷爷说,让你们尽量往前走,离开这片小山包子越远越好,还是别停了,趁时间还早再往前赶一段吧。
哲麦里想了想,点点头:你爷爷说得对,这样你就回去吧,再晚了天黑之前你怕是到不了家了。
札兰丁点点头,他和哲麦里老人以及法图麦的爸爸妈妈告了别,回头看了一眼愣在一边脸色渐渐暗淡下来的法图麦,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他低着头纵身上马往来时的路奔去。
法图麦坐在马鞍上,看着札兰丁越来越远的背影,她多希望爷爷或者爸爸妈妈说让她送送札兰丁,可是谁也没有说这句话,她的眼里涌出了泪花。等札兰丁的身影在她迷离的泪眼里渐渐消失以后,她从马上跳下来,默默地钻进马车的苇篷,把札兰丁给她的那件小棉袄盖在脸上无声地哭了。
法图麦一家人来到咸海西岸第二年的夏天,也同札兰丁家一样,遇到了一次百年不遇的特大狼灾,只是比那里稍晚了一个月。在这次狼灾中,她家的马匹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暴风雨之夜被狼群祸害了将近一半。哲麦里老人一个夏天生出了满头白发。
敢于袭击马群的一定是穷凶极恶的巨狼、恶狼、群狼。草原上各种牲畜最大的天敌就是狼群,羊群和牛群遇到狼群的攻击时,能够团结一致进行一番抵御的就已经不错了。可马群就不一样了,它们在遇到狼群攻击时会自动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圈,大马在外,小马被保护在里边,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儿马还会利用坚硬的前蹄以及身高之利,自动担负起进攻狼群的责任,马群在与狼群的对垒中并不是消极的防御。狼群不是在食物特别短缺的情况下是不会主动攻击马群的,此时的中亚草原,狼烟遍地,饿殍满野,每天都有大量的生命死于非难,它们的食物来源相比平日里应该不是特别的短缺。可这是个让人、狼都不得安生的年月,从遥远的蒙古草原被成吉思汗的大军一路追赶来的草原狼难于进入本地狼群的势力范围,疲于穷途时就不得不冒险去攻击平时不敢招惹的马群了。
萨乌丁一家来到咸海西岸经历的第一个冬天,感觉并不像他们来时想象的那样严酷,这里由于靠近湖泊,所以气温倒稍高于他们原来居住的锡尔河草原,至少是他们一家人的感觉是这样。或许是他们早就估计到了草原冬季严寒的气候而作了充分的准备,事到临头反而不觉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