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铁木尔忏察隘口,时序就像一下子由秋末跌入了寒冬,越往前走越觉得寒风刺骨。等走出那一座座高耸入云、终年积雪、连绵不绝的大山重新见到人家的时候,就真的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隆冬季节了。还穿着单衣的队伍踯躅在茫茫雪原上。队伍减员情况很严重,几乎每天都有倒下起不来的。阿里时时鼓励着札兰丁,不让他精神上有丝毫的懈怠。伊斯玛仪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过去在商道上的人和事,给札兰丁和自己打着气高高大大的艾哈迈迪走在札兰丁的上风口,用自己的身躯给他遮挡了部分寒流。好不容易熬到了别失八里,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洒向一望无垠的东亚草原,把他们阻止在了这个靠近蒙古的驿站。
大雪在天地间拉起一道帷幔。大朵大朵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下来,被风吹着划出一道道斜线,阻挡了人们的视线,远山近树都显得有些蒙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大地上铺展、堆积,草原像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札兰丁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他披了一床破旧的棉被,站在刚刚配给他们的只有一层毡子只挡风雪不挡寒的简易帐篷门口,一动不动地注视门外纷飞的大雪。
这是一支由蒙古骑兵押解着的中亚穆斯林俘虏队伍,他们是成吉思汗首次西征的第一批战利品,将被押往荒凉高寒的蒙古高原,去给那里的蒙古贵族和战争功臣做奴隶。
札兰丁是他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是在路上满十六岁的,上唇刚刚钻出的绒毛似的胡须表明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还未发育好的身体显得有些孱弱,骨感极强的身架从那床披在身上的破棉被里隐隐凸显。微微卷曲的黑发和浓浓的眉毛像是栽到头顶和眉骨之上倔强的挺立着,深陷的眼窝下边高挺的鼻梁让他有了一种雄性的冷峻。他紧咬牙关,一双黝黑的眼珠射出的是一股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冷漠和忧愤。从被大雪阻止在这片戈壁驿站上起,倒头睡了几天的札兰丁觉得浑身懒洋洋的,尽管漫天飞雪,也丝毫引不起他多少兴趣,可他还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外面的一切。
天地间那道帷幔在寒风里抖动着。雪花落到地上,又被风旋起重新飞上半空,增加着这道帷幔的厚度,把札兰丁他们同大千世界隔绝开来。在这道帷幔的后面,积雪盖住了大地、枯草,掩住了来时和去时的路,甚至盖住了远处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随队猎狗在雪原上的奔跑变得吃力,最后龟缩在勒勒车底,那架勒勒车慢慢地也变成了一座雪丘,只在侧风面给那只猎狗的临时住所留出了一个黑黑的洞口。
大雪不屈不挠不紧不慢地下着,带给这个世界的是单调、空洞、寂寥和苍凉。一种难耐的寂寞袭上札兰丁的心头,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和憋闷。他愣在那里,就像在家乡锡尔河草原雪后他和弟妹们堆起的雪人,默默地注视着茫茫雪原。
札兰丁的家乡锡尔河草原,在中亚花剌子模国锡尔河到阿姆河之间靠近锡尔河一侧。那里的冬天也下雪,每年冬天都会有几场较大的雪。有时雪会把草场覆盖,他们只能找迎风的坡面草高的地方放牧,严重的时候就得动用秋天打下的牧草。每到这时不用去放牧,札兰丁就常常站在房门口看着外面纷飞的大雪欣赏雪景。雪一停他就穿上底部裹着牛尿泡的羊毛毡靴,踏着积雪转上一圈,他喜欢双脚踏在雪原上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响声。还会和弟弟妹妹们一起铲雪堆雪人,拿两个羊蹄瓣当眼睛,插上一个红辣椒当鼻子,怎么看怎么像西方罗马来的商人一样挺着个大尖鼻子,特别好玩。然而同这里比起来,那里的雪就小多了。
一想到家,札兰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还有家吗?没有了家人的一座孤零零的石头房子还叫做家吗?
往日美丽的锡尔河草原刚刚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蒙古人的铁骑将那里的一切踏成了齑粉。札兰丁的爷爷、父母、婶婶以及三个弟弟妹妹都没有逃过这场劫难,被凶神恶煞的蒙古人残酷地杀害了,那座曾经盛满温暖与欢声笑语的石头房子,现在只能孤零零地矗在那里,任凭严寒酷暑风吹雨打。他和叔叔阿里也成了人家的俘虏,在马刀和皮鞭的驱赶下朝着遥远的东北亚一路走来。
家在他和一同被驱赶着他的这伙的同胞心里,恐怕永远是一个符号一个永远的痛而已了。
札兰丁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多远,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更不知道余下的路还有多远。他只知道,他的小命攥在那些整天挥舞着马刀与皮鞭的扁脸兵将的手里,在朝着一个雪的国度跋涉着。
这场大雪在给人们带来精神折磨的同时,也给了他们身体上稍微放松的机会。从锡尔河草原出发到这里,他们已经在蒙古骑兵的押解下日夜兼程地走了大半年,用瘦弱的双腿丈量了辽阔的草原、险峻的高山、茫茫的戈壁。能有这么一个稍事休息的机会,一定是造物主心疼他的这些正在经受磨难考验的造化物而特意安排的。人们终于可以让受尽颠簸之苦的腿脚做短暂的歇息了。
毡包里,阿里叔叔正在和伊斯玛仪围着被子低声聊着天,艾哈迈迪凑过去弯下他那过长的身子,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阿里扭头看着伊斯玛仪说:你说你的家人不在花剌子模而在大宋,你不是花剌子模人,蒙古人抓你来就不对了,你应该同他们说清楚。
伊斯玛仪不仅胆小,身子也小,又很单薄,所以他特别怕冷,缩在被子里还有些瑟瑟发抖:你以为住在大宋就是大宋人了?那是人家汉人的天下,人家管我们叫“番客”“番胡”“胡贾”“胡商”。我是才去的,那里有住了好几辈在那里扎了根的,就算在那里出生的也只能算是土生番客我们是客人,咱再怎么受蒙古人的气人家也不会管的。再说,蒙古人与汉人都在争天下,咱是大宋的番客,蒙古人就把咱也划到了汉人一边,能对咱好吗?
阿里一路上心情不好很少说话,现在被大雪阻止在这里,不用整日里跋山涉水地赶路了,这才有机会坐下来叨叨起往事。听了伊斯玛仪的话阿里说:能拿你当客人就不错了,在这里你只能是俘虏。你说大宋那边是汉人的天下,那就是说也是异教徒的天下了。我们信仰真主安拉,蒙古人信他们的长生天腾格里,那汉人信什么?
伊斯玛仪摇着头:我家在泉州,很远很远的南方,本该走水路的,我受不了海船的颠簸,才一年到头跑在沙漠商道上,对当地人也不是很了解。不过我听早过去的多斯提(穆斯林兄弟)说,好像汉人什么都不信,又什么都信。
阿里又问:那里穆斯林多吗?
伊斯玛仪说:多。大一点的城市都有礼拜寺。人家汉人大都讲究什么耕读传世,平常小户种地为生,南边种水稻,北边种小麦。有钱的人家就读书,读好了书才可以做官。他们好像不怎么喜欢经商,他们管咱们穆斯林商人叫胡商,像我们这样的行商,人家就更不愿干了。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干咱们这一行哪有个方啊?
阿里点点头:我们都家破人亡了,下一步也不知道是让咱们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哪。真有一天不打仗了,你还好,还有个家,可我们什么都没有,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哇。
艾哈迈迪听到这里直直身子:要有那一天,我还回撒马尔罕。阿里叔叔,你是去撒马尔罕还是回锡尔河草原?
阿里低下头去,眼里含起了泪水:我的家人都没了,就我和札兰丁,我们成了飘在天上的浮云,没有根了。
伊斯玛仪看了看阿里安慰道:不打仗了和我走吧,我们一起干。一路上我看你脑子挺灵活的,也算个有胆有识的人。到了那边再成个家。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还不是一样?
艾哈迈迪看了看阿里,又回头看了一眼在门口发呆的札兰丁:那我跟札兰丁回去,他说要回去找他的法图麦。
阿里也抬起头看着札兰丁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躲过这场灾难,只有祈求真主了。
札兰丁站在门口听着屋里的谈话,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搅乱了一样,有些烦躁起来,他默默地回身挤在阿里叔叔的身边躺下,用被子蒙上了脑袋。
大雪终于停了下来,继续向前开拔的路没有了声息,几千人的队伍默默行进在空旷的原野上,只有漫山遍野的积雪和从西北吹来的凛冽朔风空旷的草原没有任何抵挡,任由风在大地上回旋着,号叫着,像无数只草原狼发出的哀嗥。那风是透骨的,从领口、袖口、裤管钻进去,直浸到骨头里去,处在旷野里,不大一会儿就让人四肢麻木、浑身冰凉。积雪也被冻上了一层冰壳,远处有不知名的野兽在雪原上飞快地掠过,尖锐的四蹄在雪面上刨出一溜雪雾。视线所及看不到树木,也看不到草,想必草原被大雪盖到底下了,只有偶尔走到一座丘陵的阴面,才可以看到迎风的坡面上有些枯黄的针茅和旱苇的叶梢,在雪面上颤巍巍露出一点头,瑟瑟地在寒风里做俯首状。
快到蒙古大本营了,在外征战了近两年的蒙古骑兵随着家乡越来越近思乡之情更浓了。为了加快速度,蒙古人允许这些俘虏骑马或是坐到马拉雪橇上。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懂马,他们的骑兵每人都有三四匹战马,加上这次西征又俘获了不少优良的阿拉伯马,就将一些他们挑剩下的驽马给俘虏们骑,另有一些做了挽马。雪一停,在别失八里伐木做了一些雪橇,这样一来行进的速度自然快了许多。可是,在这凛冽的寒风中人们不得不依靠剧烈的活动增加一点体温。在雪橇上坐一会儿,就有人下来跟着跑一段,要不很快就会被冻成冰砣。
路上的最后一晚,队伍来到一座小山跟前,蒙古人叫人们越过山脊到背风的一面就地宿营。连他们也没再支起毡包,而是用起了简易帐篷过夜他们也太想家了。
这个小山包的背风面有一片不大但较为平缓的斜坡,因为背风积雪很少,只有薄薄的一层,很多地方甚至裸露着枯草和岩石。他们便在这难得的较为干爽的地方支起了帐篷。一天下来都是在雪地里急行军,体力消耗很大,不大一会儿,人们就纷纷进入了梦乡。
一开始,阿里有些睡不着,他听着外面呜呜的风声想起了家乡锡尔河草原,想起了撒马尔罕,心里很不是滋味。好不容易睡着了还被一阵狼嗥给吵醒了,等随队的猎狗狂吠了一阵又归于寂静后,这才闭上了眼睛。
睡到下半夜,人们被一阵猎狗的狂吠和一声人的惊叫声吵醒了,外面有猎狗在和什么动物撕咬着。阿里睡在帐篷边,就觉得棚毡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惊醒后猛地坐了起来,札兰丁和伊斯玛仪也跟着直起身子。黑暗中,札兰丁小声地叫了一声:叔叔!
阿里迷迷糊糊地说: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嗓子。
伊斯玛仪说:我也听到了。
借着从门帘缝透进的雪光,阿里回头看了下,问伊斯玛仪:艾哈迈迪哪?
伊斯玛仪这才注意到身边少了一个人,他一下子愣了:坏了,是艾哈迈迪,他出去了。
三个人赶紧起身,一边大叫着艾哈迈迪的名字一边冲出帐篷。猎狗狂吠着往帐篷后面的山头上追去了,看来刚才一定是它和草原狼撕咬着。阿里他们冲出帐篷也傻眼了。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地上的积雪反射着天上的星光,比夏日里的月光还亮,四周除了一座连一座的帐篷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帐篷的前面是看不见尽头的茫茫雪原。札兰丁大声地喊着:艾哈迈迪,你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就连札兰丁的呼喊也很快被尖利的西北风吹远了。阿里裹紧衣服围着帐篷转了一圈,他忽然发现有一行零乱的脚印向着雪原深处走去,头皮一炸愣在那里。伊斯玛仪走过来看到眼前的情况问阿里:艾哈迈迪跑了?
阿里摇摇头:不会,连蒙古人都对咱们放松了,就因为他们不怕咱跑了,跟着走还能活命,跑了连命都保不住,这道理我跟他说过。刚才我明明听到有人在外面喊了一声,一定是艾哈迈迪,会不会是他遇到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