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的胡杨林掉光了叶子,总给人一种荒凉沧桑的感觉,那一根根弯曲着伸向天空的枝杈,像不甘心即将到来的冬天,要伸手抓住那秋天灿烂的尾巴似的,怎么看都有些悲壮。脚下的草场一天天变黄,一些未及开完的花朵迅速地萎蔫和那些注定开不了的花蕾一起垂下头去,似委屈的孩子一样幽幽怨怨。冷飕飕的西北风渐渐强盛起来,风中的草屑、沙尘渐多。水泡子里的水也变得昏黄,萧瑟的寒风把杂草碎屑吹进水面,又把一弯水面吹皱,水波推着这些杂草碎屑浮向水边,那水岸似乎已经冷酷地无情地抛弃了他们,几经周折它们最终沉入了水底。
草原不再生动,到处一片肃杀苍凉,就像札兰丁此时的心境,他觉得自己就像这水面上漂浮的杂草碎屑一样,说不定最后的归宿只有沉入水底。
来报到的前几天,札兰丁和阿茹娜离开那个临时搭建的爱巢以后,策马往南到草原边走了一趟,找来一个草原外边的商人把羊群分出一半卖了。他们要离开了,阿茹娜和图娅管不了这么大一群羊,好在乌兰和腾格尔也已经慢慢长大,能分担一些了。札兰丁默默地做着这一切,稍有空闲他就来到那个水泡子边,望着这湾不再生动的水面发呆。
札兰丁望着身边细心体贴的阿茹娜,心里有着一股难言的不舍。蒙古人到底是怎么了?他来了四年还是搞不懂,偌大的草原就盛不开他们的心?他又想到图娅,一个中年女人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在这高寒贫瘠、野狼出没的草原上何时才是出头之日?
图娅几天没有走出毡包,不用问便可知道她此时的心情。阿里围着蒙古包转了几圈,最终也没有勇气迈进那个门槛。他知道札兰丁和阿茹娜的事以后,心里更是别有一番滋味,临走时他拍着失魂落魄的札兰丁肩头说:阿茹娜是个好孩子,你应该去告个别。
札兰丁在门口迟疑了半天,阿茹娜倚在门框上,眼里的泪在打转,札兰丁想伸手给她擦去,抬抬手又停住了。他低下头对阿茹娜说:我应该和你妈妈告个别,我不想让你一个人担着。
阿茹娜明白了札兰丁的意思,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还没有显山露水的腹部,双手按在那里,眼里的泪珠终于掉了下来。她低头领着札兰丁进了她和妈妈的蒙古包。札兰丁迟疑地迈进门槛站在毡包当间,满腹的话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要走了,我想……
图娅闭着眼倚靠在哈那墙边的柜子上,蜡黄的脸上写满疲惫与哀伤她不愿抬头看札兰丁。阿茹娜跪在妈妈的身边哭了,她双肩抽动着对图娅恳求着:就让他叫你一声妈妈吧?
图娅痛苦地闭上眼睛,一颗眼泪挂在脸上。她摇着头:不用了。他要还算是个男人,就活着回来接自己的女人,到那一天再叫吧。
阿茹娜还想再争取一下,她哭着爬到图娅的跟前,抓住图娅的手摇晃着:你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图娅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不是妈妈狠心,是妈妈害怕,妈妈害怕你和妈妈一样。我们的命,苦哇!
札兰丁走出蒙古包,站在门口愣了好半天,他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就觉得天一下子变了颜色。周围被大风吹黄了的草场和包房后面的山头以及天上的云彩一起黯然失色了。从此,蒙古草原在札兰丁的脑海里留下的最后印象就定格在这片孤寂苍凉的枯黄上了。
他坚持没骑走那匹儿马子,也没拿那张弓。他也没哭。等阿茹娜从毡房里走出来,他一把把阿茹娜、乌兰和腾格尔揽到怀里说:我会活着回来的,你们也要好好活着等我。
几天后,札兰丁和阿里、伊斯玛仪来到了阿尔布花山的军营,他们报到后按照蒙古人编列的军籍,被带往探马赤军回回部营盘。三人被领进了一个行军毡房里,和从西域来的阿穆尔丁、贝鲁儿只、卡萨尔斯、达伍德贝萨、伊勒纳赤丁、弗尼林、格里黑编为十户。看得出这七个人都是行伍出身,只有他们三个人是第一次进入军营,那个叫阿穆尔丁的是他们的十户长,而探马赤军的编制,十户以上皆由蒙古人担当。
心情糟糕的札兰丁一言不发地跟着阿里、伊斯玛仪走进毡房,阿里一进门就同各位友好地打着招呼,伊斯玛仪更是鸡吃米一样不住地点头。十户长阿穆尔丁是个五短身材的壮汉,他用一脸的骄横与不屑欢迎着他们其他的人更像外面的天气一样冷漠。只有卡萨尔斯忙将自己的行包往毡包东侧靠门的地方挪了一下,阿里知道蒙古人以西为上,他连忙谦让,卡萨尔斯友好地点点头。
随后,软甲、刀弓分发下来,札兰丁接过来往地上一丢,冷着脸坐了下来。阿穆尔丁黑着脸对阿里他们说:摘下你们的缠头布,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军人了,就得打扮得像个军人样。
阿里回头看了一眼:可我们是穆斯林。
阿穆尔丁并没有抬头:我也是穆斯林,可这里不是礼拜寺,是军营。
札兰丁被他不阴不阳的话语激起了火,他“噌”地站起身,瞪起眼想说什么,卡萨尔斯忙拉了他一把:换上吧。
阿里也回头用眼睛告诉他,让他安静下来。札兰丁横了阿穆尔丁一眼,才不情愿地慢慢拿起那一堆行头往身上套着。三个人刚整理完,外面牛角号就响了,札兰丁换上了头盔软甲,腰间别上了蒙古弯刀,觉得自己也精神了许多,他随着队列来到营盘中的一处空场,朝四外张望着。
光秃秃的阿尔布花山在秋风里瑟瑟发抖,远远望去就像一个疲惫的老人毫无表情地默默僵卧在草原上,山脚下斑驳的杂草和嶙峋的灌木已经枯黄,裸露的岩石青一块黄一块,山顶上低矮的松树星星点点、斑斑驳驳,显得荒凉肃杀,从西北边一处山口吹进来的风送来的是一丝微微的寒意。惊寒的雁阵排成“人”字远去了,一只落单的孤雁嘎嘎叫着奋力追赶。札兰丁抬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扑打着的翅膀。忽然,大雁一声哀鸣,显然是中箭了,他不忍再看那只一头扎下来的大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萧瑟的秋风吹起一阵黄沙,在众人的面前旋起一股风,越转越快,将地上的杂草碎屑带上天空,呼呼地向东南方向旋去。天空也不再那么澄碧,变得有些昏黄,那飘拂在上面的也不再是悠悠的白云,倒像是染上了那阵旋风刮起的枯草败叶和黄沙的颜色。
山前的草场早已被先前来到此地的人马践踏的裸露出黄沙,连绵的行军毡包矗立在一架架勒勒车围起的营盘里,营盘的外围由蒙古人把守,里面不时有手执长矛的士兵巡查着,也分不清是蒙古人还是西域人。营盘里此起彼伏的牛角号声呜呜咽咽,人喊马嘶,到处一片嘈杂。已经习惯了独处的札兰丁听到这些杂乱的声音觉得特别的刺耳。
一位披铠带甲的蒙古军人迈着大步来到队列前,他来回巡视几圈,身上的甲页子随着他身体的抖动哗啦啦直响,他走到队列正前方站住,冲大伙大声地说:探马赤军的勇士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蒙古的巴图鲁(英雄、勇士),我就是你们的百户长巴根。前次大汗西征,不是你们无用,是你们的沙王昏庸、将官无能、无信、无义,眼里只有钱。为了一点珠宝玉器,他们连自己的疆土子民都不顾。你们都是好样的,金银财宝算什么现在我们要出征西夏了,那里有的是,还有漂亮的女人,该亮亮你们的本事了,当一个军人就要当儿马子,不能做无用的骟马。
札兰丁听到这里嘴一撇,扭头向刚才大雁飞过的方向看去,鼻子哼了一下,操着他的西域口音鄙夷地小声嘟囔了一句:说了半天,还是畜生。
百户长巴根还在兴高采烈地做着演讲,札兰丁的话他显然没有听到可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他们都回头看了他一眼,站在队列前的阿穆尔丁走了过来,站在札兰丁跟前,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你再说一遍。
札兰丁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又扭过头去,不屑地说:你也该叫巴根,我家主人的狗就叫这名字。
札兰丁的话惹得周围人一阵哄笑。阿穆尔丁气得满脸通红,他一指札兰丁:你再大声说一遍!
站在札兰丁身后的卡萨尔斯连忙打圆场:牌头,百户长正训话,别……
阿穆尔丁看了看比自己高一头的札兰丁没敢贸然动手,一听卡萨尔斯搭话找到了出气的地方,没等他说完抡起巴掌就朝他掴了过去。卡萨尔斯本能地往后一闪躲了过去,阿穆尔丁更下不来台了,他往前一纵身子就要追打卡萨尔斯。札兰丁斜斜眼,不动声色地脚底下使了个绊子。阿穆尔丁压根就没想到刚来的这个小子敢跟自己来这一套,冷不防向前跌倒在地队列中又是一阵哄笑,百户长这才停下演讲走了过来。
阿穆尔丁赶紧从地上站起身一指札兰丁:他说巴根是条狗。
札兰丁一看躲不过了,只好走出队列。阿里和伊斯玛仪忙想上前替他说话,札兰丁回头冲他们笑笑,倒也是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架势。百户长走到札兰丁跟前问:你收回刚才的话了吗?札兰丁。
札兰丁一听百户长叫出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他冷不防被百户长重重地当胸一拳,往后趔趄一步站住了。百户长围着札兰丁转了一圈:你小子,也不睁眼看看我是谁?打狼的英雄,咱真有缘分,你又犯到我的手下了。看来蒙古草原的羊肉没白吃,你倒越来越壮实了。你小子竟当众骂我是条狗,不是我,蒙古草原上鲜美的羊肉有你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