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娅走出毡房,来到阿茹娜的身边,靠着女儿默默地坐下来。阿茹娜将头依偎在妈妈的肩上,看着远处的草原低声问道:我怎么办?
图娅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她揽过女儿的肩头,爱怜地说:孩子,这是蒙古女人的命。
阿茹娜的泪水流下来了:我们蒙古女人咋都这么苦?
图娅心疼地给女儿擦擦脸:这都是腾格里的安排。
阿茹娜这会儿顾不得害羞了,她抬起头看着妈妈恳求着:他要走了,给我们个机会,我去找他?
图娅点点头:去吧。
阿茹娜起身跑进蒙古包,她换上第一次和札兰丁在草甸子里温存时穿过的大红蒙袍,拿出两个马鞍,放到她的枣红马和那匹儿马子背上,仔细地紧了紧两匹马的肚带,然后背起一把长弓和箭囊,跳上她的枣红马朝妈妈羞涩地一笑,就向札兰丁放羊的方向驰去了。
中午时分,阿茹娜和札兰丁一起纵马来到了那次暴风雪中他们曾经避风待过的山口。札兰丁在小河边勒住马,不解地问阿茹娜:我们到哪儿去?
阿茹娜笑了笑,她从身上解下长弓和箭囊:到了。你不是喜欢这匹儿马吗?从今天起,它归你了,还有这张弓。
札兰丁茫然地接过弓箭看了看:我们是探马赤军,不是蒙古人,这些东西不必自备。
阿茹娜苦苦笑了笑:你还知道你不是蒙古人?就因为你不是蒙古人,好马没你骑的。知道吗?好马就是骑兵的命。
札兰丁忽然想起,五年前爷爷也曾跟他说过同样的话。一想到爷爷,他眼里的泪再也止不住了,他跳下马走到小河边用模糊的泪眼朝西边望着:知道,爷爷说过,他给我准备了一匹好马,也是枣红马,他也告诉过我,一匹好马是骑兵的命。可是我的马被你们蒙古人抢去了,爷爷被你们蒙古人杀了,我也成了你们蒙古人的奴隶。
阿茹娜下马走到札兰丁的身后,从后边抱住他的腰,将头依偎在他的后背上深情地说:别难过了,可你也得到了一个蒙古姑娘,这个蒙古姑娘还怀了你的骨肉,你又有了家。知道我为什么跟妈妈要了这马和弓箭吗马能活命,弓箭能杀敌。你要是立了功,我们就能在那帮狗屁巴图鲁跟前挺直腰杆子了。
札兰丁感动了,他收住泪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阿茹娜,曲起手指在阿茹娜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还不是让我给你们这些蒙古人卖命?
阿茹娜抱住了札兰丁,趴在他的肩头说:我要你给我卖命。
两个人走进山口,来到那处断崖前坐了下来。阿茹娜忽然脸羞红了她将头埋到札兰丁的怀里,轻声说:我们今天不回去了,把这里打扮一下做我们的新房好吗?
札兰丁这才明白了阿茹娜今天让她来这里的原因,她抱紧阿茹娜在他的秀发上印上一连串的吻:你歇着,打扮新房是我的事。
阿茹娜点点头:那当然,你是男人,就应该为我布置好新房。
整整一下午,札兰丁忙活欢了。他干得很起劲,从河汊子里割来芦苇在那天他躺过的地方铺了一个大大的草床,又在上边垫上厚厚的针茅草选了一些高秆芦苇在断崖前围出了一堵挡风的墙,一座漂亮的新房就搭建成了。干完这一切,他又准备到小山顶砍一些松枝晚上点火用。这里的松枝含有大量的松明子,油性极大,一遇到火星就能着起明火。在野外住没有火堆是不行的,特别是在这蒙古高原上,随时会有野兽出没,特别是神出鬼没的草原狼。不仅如此,已是深秋了,后半夜有些凉,有个火堆还能驱寒取暖。
札兰丁走出断崖,一个人爬到背后的山头上。他站在一处林木稀疏处放眼望去,山前的河流从西边的天际蜿蜒而来,一路往东通往东方的地平线,河的对面和这边一样,仍然是一眼望去无际的莽莽草原,小河的水清凌凌的,倒映着蓝天上飘动着的白云,令札兰丁的心情为之一爽。
札兰丁回头走进松林,松树或疏或密地从山岩中钻出来,笔直地向上挺立着,树枝横纵交错,遮住了天空。一丝西斜的阳光从茂密的树缝里透进来,拉出一条橘黄的光带。他在来草原的路上见过合抱粗的松树,树冠绿油油的顶着积雪,他觉得很新鲜。这里的松树虽然没有他那次看到的粗大,但是那郁郁葱葱的样子还是让札兰丁兴奋不已,他踏着树下低矮浓密的杂草,抽动着鼻子闻着松树特有的芳香,围着一棵松树转了一圈,又转到另一棵树前。
忽然,札兰丁前面出现了一个浅灰色毛茸茸脊背上还带有深色条纹的小动物,像只小老鼠又拖着一只大尾巴,敏捷地在他面前“嗖”的一声窜过,从一个低矮的松枝爬上了一棵大松树。闪着两只绿豆粒大小的眼睛,蹲在枝丫间看着他,札兰丁最讨厌老鼠,脏兮兮地看着都恶心,可他发现这只小老鼠却显得特别干净、好玩,特别是那个蓬松的尾巴,像一把大刷子在它身后摇动着。札兰丁伸手逗了一下,小老鼠“吱吱”地叫了两声,用两只短短的上肢做出作揖的姿势,札兰丁被它那憨憨的神态逗笑了。就在这时,从头顶上另一边也传来吱的一声,札兰丁扭头一看,在高高的松枝上蹲坐着一只相同的小老鼠,他这才明白,这种小老鼠是会上树的。
札兰丁还想再仔细看看这种可爱的小动物,可转眼两只小老鼠就消失在浓密的松枝里了。他有些怅然若失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是来砍木柴的,手头又没有斧头砍刀,他只好手脚并用,找一些低矮的松枝折了一堆,捆成一大捆抱下山头。
看木柴差不多够了,札兰丁在他铺好的草床上坐下来,仔细地检查一番,蹲下身子把那层针茅草调匀摁实,又脱下身上的夹袍铺在草床上,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走出山口,见阿茹娜在小河边站着,他大喊了一声:娶媳妇来了。
阿茹娜没有回头,她右手拿着一根一头削尖的木棍,左手举起来连连摆着,示意不让他过去。札兰丁离开她一段站住,看着阿茹娜耐心地举着木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想捕捉什么。忽然,阿茹娜右手轻轻地抬了一下,迅速地将木棍投进水里,然后站在水边高兴得手舞足蹈。她回过头来大声地招呼札兰丁:鱼,快来看,大鱼。
札兰丁跑过去,只见那根木棍扎进了河底,木棍上穿着一条大个的鲤鱼,他看到木棍离河边较远,就脱下清早穿上的毡靴,踏进冰凉的河里把那条鲤鱼挑了出来,直到这时札兰丁才发现,河边上已经有一根芦苇串着好几条鲤鱼,他站在那里傻笑着。
阿茹娜赶紧把毡靴递给札兰丁:够我们吃的?
札兰丁看看地上的鱼,笑着说:够了,我砍了木柴,回去烤鱼吃。
阿茹娜将木棍上的鱼抽下来,又拿起地上的几条,拎在手里和札兰丁一起往山口走去:等不打仗了,我们一家人吃够了羊肉,就来这河里打鱼我还会煮着吃,到时候我给你煮鱼下酒。
札兰丁看看阿茹娜:穆斯林不能喝酒。
阿茹娜连忙说:我忘了,下次不说了。
夜里,札兰丁和阿茹娜躺在断崖下他们的新房里一直没有睡着。新房里一点儿风都没有,外面山头上的阵阵松涛也被那道挡风的围墙给过滤掉了,只有偶尔远处传来的一两声狼嚎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辽远悠长,断崖的另一侧,一堆篝火燃着通红的火苗,往四外辐射着热量,两匹马在断崖前吃着野草,一切都显得那样安逸祥和。火光映照着阿茹娜娇羞的脸,像一朵初春盛开的花朵,令札兰丁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阿茹娜躺在札兰丁的怀里,感受着他那如火的激情,喃喃地说:等你回来,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我们自己支一顶新包,要三层围毡的选好木料扎哈那墙,里面要四铺八垫。再放一群羊,养两匹马,拴两架勒勒车,对了,还得喂两只狗,在草原上没有狗可不行。
札兰丁抱着阿茹娜:我一定回来正正当当地娶你为妻。
阿茹娜钻进札兰丁怀里咯咯笑了:傻小子,你回来我们孩子都有了。
札兰丁听到这儿傻傻地笑了。他忽然想起在他贴身的小褂里爷爷曾给他藏了几枚金币,他回身拿过那件衣服,交给阿茹娜:这是我给你的聘礼。
阿茹娜拿起他穿了好几年已经有些破了的小褂:就拿这个做聘礼呀?
札兰丁把阿茹娜揽进怀里,在她耳边说:这件衣服里有几枚金币,是爷爷给我缝在里面的救命钱,今天交给你了,就把我这条命也交给你了。
阿茹娜心头一热:金币你还带着,你在外面关键时它也许会有用的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你、金币不都是我的?
一弯上弦月从苇墙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洒在札兰丁和阿茹娜的脸上两个人抬头看着月亮,就像一个张开的笑口,札兰丁看着月亮不无伤感地说:再过几天月就圆了,月圆人不圆了。
阿茹娜也盯着那弯月亮:我今天带你来这里,就是要你记住这座山记住我们的新房。蒙古人是游牧人,人跟着羊群走,你走后不管怎么转场,每到月圆之时,我都会来这里等你。
一颗泪珠挂在了札兰丁的脸上,他低声嗫嚅着:我真舍不得你。
阿茹娜抬手给札兰丁擦去泪花,自己的泪珠却流了出来,落在札兰丁的胸前,她抚摸着札兰丁结实的胸脯说:我也舍不得,可妈妈说得对,做蒙古女人就必须耐得住寂寞。
札兰丁咬咬牙:不打仗了,我接你出去,进城堡去。
阿茹娜叹了口气:可我是蒙古人,蒙古人就是为草原生的,离开草原我会干什么?
札兰丁扭头看着阿茹娜,一字一顿地说:不,从今天起,你是我的人,你就是回回人了。
阿茹娜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欠起身子抱住札兰丁的头,用手不停地梳理着他的头发,一下,两下……
伊斯玛仪只猜对了一半。成吉思汗真的又要对外用兵了,不过这一次不是对大金而是对西夏。
蒙古人灭金是早晚的事。大金国主曾和塔塔儿部联手杀害了成吉思汗的祖父俺巴孩和父亲也速该,不共戴天之仇不报算不得是世界的征服者他这会儿还顾不得和完颜氏计较。要图大金必先修理西夏,免致掣肘,成吉思汗的妙算就在这里。可惜天不永年,此番劳兵先自损寿,一代天骄竟然命丧贺兰山阙。
蒙古人和西夏素有仇隙,成吉思汗灭乃蛮后,其国土就与西夏接壤了西夏是大金的附属国,成吉思汗欲对大金用兵西夏必将相顾,他就有两面受敌的危险,如先征讨西夏,早已今非昔比、政权不稳的大金必不敢相救这样就断了大金的左膀。于是过去的二十年来成吉思汗连续对其不停地征伐,西夏本已臣服。他借此攻占了大金黄河以北大片的国土,逼得大金迁都河南。可成吉思汗的第一次西征,畏吾儿、阿力麻里、合剌鲁等藩国皆出兵,唯有西夏借故拒绝,还趁蒙古后方空虚之际吞食了额济纳,西征回师的成吉思汗教训了它一下,西夏才服软并愿遣子入质,可背地里又同大金结盟,并接纳蒙古仇敌乃蛮部屈律罕之子赤腊喝翔昆。成吉思汗龙颜大怒,兵扎阿尔布花山,一面遣使质问,一面准备往讨西夏。此时的时间是西历1225年的初冬。
蒙古高原的秋天比兔子尾巴还短。一场小雪、几场寒风一刮,转眼秋天便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