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数量的增加是个好事,主人也舍得让他们宰羊吃肉,但同时也带来了些麻烦。他们按照图娅的说法尽量远牧,可来来回回的路上,近三千只绵羊一路啃吃践踏,好多地方已经裸露出草底的黄沙,如此下去,明年秋天这块草场就将变成沙地,短时期内很难恢复。在锡尔河草原札兰丁就见过马场的草皮,像个秃子头东一簇西一绺的,真要那样,他们将不得不更远地放牧,大好的时光都浪费在了来回的路上,羊群也是吃肥了又跑瘦了,很难壮足油膘,壮不上油膘就难以过冬,一旦遇上大雪灾,瘦弱的绵羊抵挡不住严寒侵袭。
昨天,他和阿茹娜说不如把羊群分帮,另设一座营盘,劳力有富余就得充分利用。
阿茹娜一听急了:你想躲我?
札兰丁一下子没话说了。他明白阿茹娜的意思。对于阿里与图娅的关系,札兰丁和阿茹娜心底都有数,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如果现在将羊群分帮,那只有叫札兰丁和伊斯玛仪离开家另立营盘,图娅不会让阿里离开的这是阿茹娜所不愿见到的,所以她瞪起眼睛极力阻止着札兰丁,不让他跟妈妈提出来:你离开我的眼跑了咋办?
札兰丁咧咧嘴:东西几万里,北到大海,南到大河,都是你们蒙古人的天下,我能跑到哪里去?我能回锡尔河?我在那里已经没有家了,爸妈爷爷、弟弟妹妹都没了,没有挂心事了。
阿茹娜一扭身子,撇嘴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还装着另一个女人。
札兰丁低下头去无言以对,他不想再提起法图麦,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不是个好男人,不配再想她。阿茹娜见札兰丁低头不说话,怕提起他的伤心事让他难受,就转身偎在他肩上撒着娇:我知道她叫法图麦,阿里叔叔跟我说过。她漂亮吗?
札兰丁点点头:在我心里她永远漂亮。
阿茹娜听札兰丁在她面前夸奖另一个女人,心里有些不爽,她斜了札兰丁一眼,吞吞吐吐地悄声问:你们……
札兰丁回头不解地盯了阿茹娜一下:什么?
阿茹娜的脸“腾”的一下红到了脖根,她低下头去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嘟囔着:你知道我问什么?
札兰丁明白过来,他摇摇头苦笑着说:她是圣洁的,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可我们是清白的,什么都没做过,在心里她已经属于我了。现在,我没有资格再见她了。
阿茹娜看着札兰丁的神态,听着他提起法图麦时的语气,不高兴地说:你心里还想着她,我看出来了。你要想丢下我跑了,我立马对百户长说你欺负我,他们会把你抓回来阉了。
札兰丁慢慢地回过头来,脸也跟着沉了下来,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阿茹娜,猛地起身向旁边的马走去:你敢吓唬我?我札兰丁也不是从小吓大的,我就跑一回看看,看你们怎么阉我?
阿茹娜一看札兰丁真的生气了,忙跑上前去从背后死死地抱住札兰丁,带着哭音央求着:我跟你闹着玩的,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我不是怕你跑了吗?我离不开你。
札兰丁站住了,瓮声瓮气地说:我说羊群分帮还不是为你们家好,有我的什么?我们都不过是你们家的奴隶而已。
阿茹娜撒开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傻小子,你以为就你想过?马上就要入冬了,獭子什么的一冬眠,狼就没了吃食,就该攻击羊群了,分了帮,人就分了劲,就难两顾了。我想好了,明年春天再分帮,我跟你一帮,那样,我天天守着你就不怕你跑了。
札兰丁颓废地坐下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和我一帮,你妈能干?
阿茹娜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她不干恐怕不行了,都是你小子惹的祸。现在想跑,晚了。
阿茹娜说完起身骑上她的枣红马一溜烟走了,把札兰丁一个人撂到草甸子里痴愣愣半天才明白过来。
札兰丁踏着薄薄的积雪踯躅在草原上,回想着昨天阿茹娜的话,有些激动,也有些忐忑,还有些不甘……
阿茹娜是个好姑娘,活泼、能干,是个理家能手。蒙古人连年的征战,从内部统一到对外用兵,男丁大部分时间都驰骋在疆场上,留守家园的草原女人们心底的野性也就有了展示的舞台。这几年图娅丧夫之后有些颓废,阿茹娜担起了大部分家务。札兰丁从一开始很佩服她,一生能有这么个当家婆料理着家务,男人就可以放开手脚出去拼杀了。可是札兰丁也明白在这里他只是个下人,蒙古人会允许他和阿茹娜走进一座蒙古包光明正大的男欢女爱、生儿育女吗?他不敢确定,那么他和阿茹娜的事一旦摆到桌面,将会是一个什么情形呢?他无法想象。更重要的是,他札兰丁真的要一辈子落籍在这高寒、荒凉、寂寥甚至有些野蛮的蒙古高原,做一辈子不得抬头见人的下人?他真不甘心。
札兰丁痛苦地咧着嘴。太阳艰难地往上爬着,这场小雪估计不到中午就会化去,晚一会儿出去放牧到天黑前也能让羊群吃饱肚子,札兰丁也就不用慌慌张张地回去准备。心里有事,肚里不饥。札兰丁觉得身上有些冷于是将腰间的襻子紧了紧,袖起手抱在胸前,脚底加了把劲往草原深处走去,他已经翻过一道沙梁,看不到后面的蒙古包了。
阿茹娜骑着她的枣红马来了,她让马慢步走在札兰丁身旁,坐在马鞍上眼睛看着前方:咱俩的事,我和妈妈说了。
札兰丁回头见阿茹娜眼圈有些红,忙问:怎么样?
阿茹娜没有看札兰丁,眼睛还是直视着远方,眼里含着泪花:她……什么都没说,哭了一夜。
札兰丁低下头去:那我们怎么办?
阿茹娜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札兰丁,见他有些不安地站在那里等着她的答复,脸色缓和下来,最后冲他一挤眼,苦笑了一下:这会儿害怕了,你那股子傻劲儿哪儿去了?你不是常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吗?她说着冲着营盘的方向点了点头示意说:回去,吃饭。
阿茹娜说完猛地一拨马头打马回去了,马蹄刨起的沙土带着积雪,裹着枯草,溅了札兰丁一身。
札兰丁有些踌躇地回到他的帐篷前,见图娅隔着羊栏站在包房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朝他看着,他赶紧往脸上堆了堆笑,点了点头,有些慌乱地掀开了帐篷的门帘。
札兰丁拿着手抓肉发着愣,他没有胃口,吃不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事情。他急于想解开这道难题,却想不出一点招数。他低头冥思苦想着,连外面响起一阵马蹄声,接着阿里和伊斯玛仪赶紧跑出帐篷都没注意到,直到外面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他才回过神来。百户长的声音响到了帐篷门口,札兰丁一愣,待听清了他说的不是他和阿茹娜的事这才把手里抓着的一截羊骨头丢下走出帐篷。
百户长和图娅走到帐篷前,对站在那里的阿里和伊斯玛仪说:我现在奉大汗的命令通知你们,你们已经被大汗编列军籍,给你们五天的时间,帮主人料理一下家里的事情,五天后到探马赤军回回部报到,你们可以找到你们的老乡了。还有一位,札兰丁呢?
札兰丁往前站了一步,在百户长的身后答应了一声:在这。
百户长回过头来,仔细地看了一下札兰丁点点头:好壮的小伙子,是个当兵的料,怪不得……
百户长还想说下去,图娅走到百户长跟前打断了他,用恳请的口气说:我的丈夫死在西征上了,儿子还小,都走了,我们娘几个怎么活?求你跟上边说说,就把这孩子给我留下吧。
百户长摇着头向他的马走去:你自己去找大汗说吧,我的任务就是传达命令,我通知到了,就完成任务了。百户长跨上马拨转马头刚要走,突然又回过头来,对站在地下的札兰丁、阿里和伊斯玛仪厉声说道:三位探马赤军的军士听着,你们只有五天的时间,按时报到是军纪,军法是无情的,最好不要往刀口上碰,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百户长走了,几个人都愣在那里。札兰丁和阿里都面有难色,阿茹娜和图娅则是目瞪口呆地好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有伊斯玛仪眼里一扫往日里的阴沉与忧郁,站在一边和阿里挤鼻子弄眼。图娅回头看到了伊斯玛仪的表情一下子发火了,她突然转身,发疯般的抡起马鞭重重地抽向阿里,嘴里同时大骂着:找到你们的老乡了,高兴了不是?混蛋,滚,都滚,都给我放羊去。
这一次,阿里没有动手,也没有反抗。
太阳终于爬到了南方的天空,像是摆脱了积雪的羁绊一下子升高了,也亮堂了起来。草尖上的积雪渐渐地融化成水珠,又慢慢蒸腾变成水汽,空气变得有些湿润。迎着阳光还觉得身上有些暖融融的,回头就感到一股凉飕飕的小西北风吹得脸疼。
札兰丁和阿里、伊斯玛仪赶着羊群离开营盘,走进草甸子里。札兰丁和阿里一直跟着羊群低头不语,只有伊斯玛仪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他抡着长鞭驱赶着羊群,嘴里还不住地嘟噜着:我夜里顶着雪守了一夜,困死我了,还叫我再出来放羊,真是的。
札兰丁和阿里谁都没有搭话,伊斯玛仪回头看了看他俩,把长鞭夹到腋下,凑近阿里说:这回调我们充军,一定是往南攻大金。南边有一条大河叫黄河,黄河两岸原是大宋的地盘,后来大金国把大宋往南赶,赶过了另一条叫长江的大河以南去了。成吉思汗和大金有仇,十年前,成吉思汗就拿下了黄河以北的土地,大金这会儿也是半壁江山,不灭了它,我估计大汗不会罢休的。真要拿下大金,就和大宋是邻国了,离我家泉州就近了我出来六年了,家里还不知道该是啥样了呢?
札兰丁看着伊斯玛仪眉飞色舞的样子,赌气地斜了他一眼,拿起长鞭往一边走去。阿里也朝伊斯玛仪翻翻白眼:那要是大汗一鼓作气打到泉州你不就可以直接回家了吗?
伊斯玛仪听出阿里话里的意思是不愿意去打仗,忙低下头去:我也不愿意去为蒙古人打仗,可我们被人家圈在这蒙古高原,什么时候才是出头之日呀?走出这该死的草原,或许我们就有机会。
阿里上前一拍伊斯玛仪的肩膀:看,那里有一暖坡,到那边眯上一觉做梦去你的泉州吧。
札兰丁和阿里、伊斯玛仪赶着羊群走了以后,图娅气呼呼地围着羊栏转了几圈,指东道西地骂了一阵才回包房去了。
阿茹娜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毡房外,过了好大一会儿,她自个儿慢慢地踱到羊栏后边。在伊斯玛仪经常守夜拉琴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厚厚的草垫子,札兰丁晚上只要不睡就经常坐到那里抬头看天,听伊斯玛仪拉琴阿茹娜在那草垫子上坐了下来,将头深深地低下去埋在双膝上。
前天夜里,阿茹娜将自己和札兰丁的事原原本本跟妈妈交代了。一开始图娅还以为是札兰丁欺负了自己的女儿,当她听阿茹娜吞吞吐吐地说出是她愿意的,她喜欢札兰丁,她愿意跟着他,图娅无话可说了。阿茹娜又说了好多话,可是图娅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一个劲儿地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