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陪着主人去参加那达慕大会了,家里只剩下札兰丁和伊斯玛仪刚搬进秋季草场,也就是四年前刚来时的那片草场,他们还住在那座小山包前,主人的蒙古包还扎在西边,他们的帐篷则隔着那道断崖重新支了起来。断崖下的羊栏扩大了不少,羊群比四年前多了一倍,他们在转场之前就处理了大批已经壮足水膘的活羊,留下来的都是正值繁殖高峰的母羊和膘肥体壮小牛犊似的种羊。这片水草丰茂的草场上,齐腰深的旱苇和铺满大地的长蔓草已经结出了长长的穗子,几近成熟的草棵草籽富含油性,羊群吃了这样的饲草更容易上油膘,这对于羊群过冬非常重要。高寒地区漫长严酷的冬季会消耗羊群储存在体内的能量,不是健壮的牲畜是很难熬过去的。
长年值夜的伊斯玛仪越来越郁郁寡欢,夜里坐在火堆旁不时地弄出点声响给自己壮胆,也排解一下胸中的烦闷,后来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蒙古人喜欢的马头琴,无师自通地拉出一段段幽怨的曲调,引得几个孩子经常守在他旁边陪他守夜到半宿。主人们和阿里不在家,就只有札兰丁一个听众,伊斯玛仪拉出的曲调也更加凄惶。
漆黑的夜空里星星分外明亮,札兰丁躺在伊斯玛仪用旱苇和蒲草扎出的草垫上和满天的繁星对望着,听着伊斯玛仪鼓捣出的声响,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已二十岁了,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战争,他早已和法图麦结婚了说不定他们孩子都有了。坐在锡尔河草原上遥望夜空,守着他的法图麦和爷爷一起沏一壶奶茶,就着一堆篝火慢慢啜饮,该是多么惬意的享受啊现在这一切只有在梦中去体会了,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不免有些凄惶。近一年多,法图麦的影子在他的梦境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即使在梦里相会也仅仅能看到法图麦的背影,她的脸被那块曾经熟悉的盖头遮了起来。
伊斯玛仪的马头琴曲越发幽怨起来,札兰丁使劲摇摇头,像是要驱散心头的不快一样,望着漆黑的夜空说:叔叔怎么还不回来?
伊斯玛仪并没有停手,他一边拉琴一边说:你叔叔这会儿正享福呢他早把我们忘了。
札兰丁咧咧嘴,他知道伊斯玛仪说的是什么意思,又不便搭话只好起身自个回帐篷睡觉去了。
自从那场暴风雪后,图娅就不再为难他们了,他们的伙食也有了根本的改善,特别是对阿里更是另眼看待。前年夏天,札兰丁起夜见睡在身边的阿里变成了伊斯玛仪,就摇醒他问道:不是你值夜吗,你怎么睡了?伊斯玛仪迷迷糊糊地回答:阿里在外面替我呢。札兰丁翻身起来要出去,伊斯玛仪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小孩子不懂事,大人的事少管。札兰丁愣了好半天,然后他悄悄地溜出帐篷。漆黑的夜空下,羊栏边断崖上的火堆已经很暗了,只有一点儿火星在闪烁,火堆旁并没有人,札兰丁站在帐篷边使劲瞪起眼睛才看见离开火堆不远的地方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影相偎着窃窃私语。札兰丁没敢出声惊动他们,慢慢地蹲下撒了一泡尿溜回帐篷躺下了。
一大早,札兰丁等草原上的晨露落下去以后,就独自骑上一匹骟马赶着羊群出去了。他更喜欢那匹性情暴烈的儿马,几年来主人家的马群也在增加,原来那匹老公马被这匹自己送上门来的青年儿马连踢带咬赶出马群,新添的小公马驹只好早早骟了免得搅群。他骑的这匹骟马是跟他们一起被俘获来的阿拉伯马,本来就缺乏雄性马匹应有的气概,再加上阿拉伯马毛短皮薄,在东北亚这种高寒天气里更显得有些寒酸。而那匹儿马子通体骝红,鬃毛发紫,浓尾垂地,打眼一看就透着一股威武。四条健壮的小腿末端由紫红变成了雪白,冬季往雪地里一站,和地上的积雪一样的白。这马别人轻易不敢靠近,只有札兰丁走到跟前它才温顺地低下头。草原牧民都知道,儿马性子烈不好驾驭,可一旦被驯服就是上乘的坐骑。大白天出来放牧,札兰丁还是经常骑这匹阿拉伯马,图得是省心,到了牧场随便往草场一放,它从不往远处去,只在主人跟前啃几口青草。
秋天是开花结籽的季节,草原上到处是草花草穗,到处弥漫着草香花香。札兰丁站在草原上看着眼前的牧场,心情也像明净的天空一样。到处是一片浓浓的绿意,衬托得花朵也显得格外艳丽,就连那白色的芦花也俏丽了许多。抬头望去,飘着白云的蓝天上,太阳往南移去,天空高了许多,空气也干爽起来。这是草原上难得的好时候。
札兰丁把羊群赶到草场,由着它们随意游动。太阳快爬到头顶上的时候,草原上的气温一下子升了上来,无遮无拦的阳光从头顶直泻下来,照得札兰丁有些睁不开眼,他脱下身上的夹袍用长鞭支起来遮着阳光,把马鞍卸下来往阴凉里一放,将身子倚上去,闻着醉人的芳香,歪到草甸子里迷糊起来。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札兰丁歪着脑袋看了看,见是主人家的枣红马一溜烟驰来,知道参加那达慕大会的主人回来了。马上果真端坐着小主人阿茹娜。札兰丁装作没注意,不动声色地眯缝着眼睛望着天空发呆。
阿茹娜打扮得格外漂亮。西征的队伍回来了,蒙古草原又有了生气连年的战争,草原上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大部分都上了前线,家里只留下孩子和女人,虽说草原女人也有着烈马般的性子,可是缺少了阳刚,她们都懒得梳妆了,到处显得死气沉沉的。现在男人们又纵马驰骋在这片古老的草原上,重新唤起了女人的春心。这段时间,阿茹娜也像着魔一样,一天到晚不知要换几遍衣服,没事就坐在蒙古包前发愣,似乎在等着什么。
阿茹娜一身金黄滚边的水红蒙袍,腰间扎一条和红袍滚边相同图案的腰带,足蹬一双獭皮轻靴,下马往札兰丁跟前一站,显得婀娜多姿、亭亭玉立,兴奋得脸颊上飞起一片红霞,她走到札兰丁跟前,用手里的马鞭轻轻磕了札兰丁的肩膀一下:傻小子,给我的马使上蹄绊去。
札兰丁抬头翻着白眼看了看她,慢腾腾地起身向那匹枣红马走去。札兰丁一起身,阿茹娜就走进札兰丁用夹袍搭起的阴凉里,在马鞍上坐下札兰丁回来见阿茹娜占了他的地方,歪着头看了一下由于兴奋而满脸春光的小主人:怎么这么高兴?是不是要戴固姑冠(就是梳起头结婚的意思是蒙古姑娘出嫁的礼俗)了?
阿茹娜斜着眼盯着札兰丁:你不高兴?
札兰丁心里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他不敢看阿茹娜的脸,低下头去苦笑像是在问自己般自言自语道:我不高兴?是吗?
一丝红润挂上了阿茹娜的脸颊,她赶紧扭过头去看远处,噘起小嘴轻声地说:问你呢!
你问谁?札兰丁没有回答阿茹娜的问话,他岔开话题:那达慕散了然后在草地上盘腿坐下来,双肘支在大腿上,双手十字交叉托着下巴,身子有规律地前仰后合着,他看着面前无垠的草原,做出一副沉思状。
这是蒙古高原最美丽的季节。严冬的草原是最缺乏色彩的,除了寂寥还是寂寥,似乎不想在人们的心中留下点什么;春季的倒春寒让札兰丁记忆犹新,说不定什么时候枯枝败叶就会被掠过草原的风卷起来弥漫天空,弥漫草原人的心;夏季中午烈日当头无遮无拦,蚊子小咬从水泡子里、草棵子上腾起,有时就像一团团迷雾,让人畜无处躲藏。而一到了秋天,草原上的空气就一下子通明澄澈起来,日头的威力也减小了许多,就算是正午烈日当头,也不像酷夏里那样晒得人头皮流油、两眼冒火。
休养了半年的秋季牧场,长满了半人高的针茅草和旱苇,萱草开出了金黄的花朵,长蔓草贴着地皮相互勾连着盖着地皮。札兰丁喜欢一种一高的小草,细细的叶子顶着一个长长的花穗,米粒大的白色小花从下往上一层层开上来,花色很淡却能释放出浓浓的草香。札兰丁每次赶着羊群来到草场,都要找一处开着这种小白花的地方坐下来歇息,闻着醉人的花香就觉得神清气爽,即便是有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阿茹娜的心情极好,她也不管札兰丁爱听不爱听,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那达慕上的见闻:我参加姑娘追了。你知道什么叫姑娘追吗?就是女孩骑着马往前跑,一个小伙子跟着说一些让女孩高兴的话,那意思就是求爱什么的。到另一头往回跑的时候,小伙子在前面跑,女孩在后面一边追一边用鞭子抽,听小伙子说得高兴就轻轻抽两下,不高兴就狠狠地揍。今天那个叫巴图的小伙子让我抽得抱头鼠窜。你不知道,一连几天他老跟着我,烦死了。
札兰丁还在那里前后左右地摇晃着身子,连应答一声都不肯,好像听这些对他是一种折磨。
眉飞色舞的阿茹娜回头看了看札兰丁: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札兰丁只是稍稍地点点头,并没有停下身子看阿茹娜一眼。阿茹娜气得粉脸通红。她站起身走到札兰丁身边:你给我答应一声。
札兰丁仰起脸,看了阿茹娜一眼问:答应什么?
阿茹娜抬起头望着天空,得意地说:巴图向我求婚了。
札兰丁又回过头去把下巴支在手上看着远处的草原摇晃起来,轻声答应了一个字:哦。
阿茹娜看札兰丁漫不经心的样子,举起了手里的鞭子想狠狠地抽他一顿,想了想她停下了,一跺脚向她的枣红马走去:我回头就答应他,我跟妈妈说什么嫁妆都不要,就要你。我要巴图天天抱着我,馋死你这匹骟马。
阿茹娜上马将手里的马鞭狠狠地抽向马屁股,枣红马撒开四蹄驮着一身红装的阿茹娜像一团火焰飞速驰去。札兰丁咧咧嘴,继续不倒翁似的摇晃着,而且幅度越来越大,他慢慢闭上眼睛,一颗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
夜里,阿里叔叔坐在火堆旁和伊斯玛仪白话着那达慕的盛况,札兰丁独自一人钻进帐篷躺下了。
伊斯玛仪的马头琴又如泣如诉地响了起来。
对于草原的描述,一首马头琴曲远比画家的色彩和诗人的语言更加传神。马头琴浸染了马的灵性,其音色空灵中有奇绝之境,表现草原的宽阔天空的辽远,模仿骏马的嘶鸣,马语的悲声,潇潇然感人肺腑。或许都是游牧渔猎民族,都有着相通的情感,札兰丁也爱听这悠扬婉转的马头琴声琴声里他似乎来到了草原,举目远望,四野茫茫,苍穹像蒙古包一样罩盖下来,草原上的羊群像天上的朵朵白云,马儿动人的嘶鸣在耳边回响。伊斯玛仪的马头琴用哀怨、愤怒的旋律诉说着自己的苦难生活,用嘹亮、优美的琴声表达着对未来的向往。马头琴成了伊斯玛仪和札兰丁、阿里的共同心声。
这会儿,马头琴声却把札兰丁的思绪引到了遥远的家乡锡尔河草原然而那里的景象却在他的脑海里模糊起来。
他有些懊恼,他在恨自己。
阿里进帐篷来了,他在毡垫上坐下,听出札兰丁并没有睡着,沉吟了好一会儿低声说:阿茹娜看上你了。
札兰丁没有搭话,他翻了个身将脊背给了阿里。阿里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叹口气躺了下来。札兰丁侧身睁着眼睛透过门帘的边缘朝外看着他轻声问道:你见过那个巴图?
阿里有些困了,他打着哈欠说:见过,一个不错的小伙子,挺结实的可阿茹娜不喜欢他。
阿里说着话翻身睡去了,札兰丁听着阿里均匀的鼻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一个人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地折腾到伊斯玛仪的琴声停了才迷糊着。
太阳照到屁股的时候,阿茹娜站在外面大声地叫着札兰丁的名字,他才从帐篷里爬出来,慢慢地踱到主人的蒙古包前。阿茹娜又换了一件贴身的大红蒙袍,黄底蓝花的腰带一束,勾勒出女孩丰满匀称的体态,和蒙袍同色的帽子垂下两条洁白的毛皮穗子在她的脸颊旁颤抖着,更显得阿茹娜姣好的面容透出的那一丝腮红。札兰丁走到跟前不敢正眼看她,低着头站在那里等候小主人示下。
阿茹娜脸色阴沉着大声训斥道:眼睛不好使了?看不到巴图在等我出去玩吗?还不快去给我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