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显得还很遥远,但已明显听出伊斯玛仪急促地敲击声了。札兰丁很振奋,有伊斯玛仪在断后,他不用担心狼群对他们可能发起的攻击了而且,这梆子声顺风传出好远,也给他们前面的路扫清了狼患。羊群也似乎受到鼓舞,咩咩叫着顺着风沿着水边向东跑开了。
前面进入了一片芦苇丛,札兰丁觉得脚底下有些松软。这里应该是一片湿地,一定是这场风雪刚刚冻上了一层皮,如果不是这样的天气,这里会是个陷脚的泥潭。现在芦苇下边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由于茂密的芦苇的阻隔,狂风再也无法吹起这里的积雪,天地间稍稍有了些光亮,积雪在人的脚底下发出一种淡淡的瘆人的白光,显得天空更加黑了。一人多高的芦苇在狂风里前仰后合,抽在人脸上像是皮鞭抽上去一样。阿里在前面小心地跟着羊群,回头嘱咐札兰丁不要踩着他的脚印走,他怕自己把湿地上边薄薄的一层冰踩破了,札兰丁再走上去会陷进泥水里去。
狂风不停歇地刮着,天地间回响着惊心动魄的嗷嗷怪叫,札兰丁的耳朵被震的“嗡嗡”作响。他小心地跟在羊群的后方,警惕地观察着羊群的动向,一边回头防备着后面或是芦苇丛里可能追来的亡命恶狼。渐渐地他感到脚底下的地面坚实起来,芦苇也有些稀疏,终于走出芦苇荡了。狂风刮的芦苇的“嗖嗖”声与它们互相抽打的“啪啪”声小了一些,札兰丁和阿里与羊群一起重又走进了雪雾里。
走在前面的阿里忽然回头大喊了一声:前面有山。
札兰丁快步跑上前去,就见侧前方影影绰绰的有一座丘陵的影子,他想上前去看看,阿里拉了他一把:我们去羊群前边,把它们赶到背风坡上去。
终于看清了前面有一个山口,札兰丁一下子想起了来蒙古的路上经过的铁木尔忏察隘口,他对那里的风记忆犹新,于是冲着阿里大声问:这里面会不会风更大?
阿里愣了愣:不会,这个山口不冲着风向,里面风一定小。
札兰丁知道阿里看到黑黢黢的山口有些打怵:我到前面去,你在后面把羊全赶进去。
伊斯玛仪的一阵急促梆子声把狼群吓退了。他站在那里一边使劲地敲着手里的梆子,一边看着狼群夹起尾巴一只只消失在白色的帷幔后面。那“梆梆”的声响和着木槌末端铜马铃的丁当声也给他壮了胆。他低头看看被狼群咬死咬伤的几只绵羊,顾不上心疼就撒开丫子追赶刚才看到的那几只绵羊去了,他心想那几只绵羊一定会顺着风向闻着羊群气味找去,他不顾一切地朝前跑着,不时地还敲几下手里的梆子,他似乎感觉到那几只草原狼并没有跑远,就躲在不远处的帷幔后面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只要他稍有懈怠就会马上扑上来咬住他的脖颈。直到跑到大水泡子边,他才赶上前面那几只绵羊。进了那片芦苇荡,他看到被羊群践踏的芦苇和地上影影绰绰留有人踩在积雪上还没被覆盖的脚印,暗自庆幸自己追了半夜,看来没走错路。
走出芦苇荡,一阵雪雾就把伊斯玛仪的眼迷住了,他一下子分不清方向,地上的积雪被风扫平了,再也看不出羊群和人留下的印迹,也不知道该向那个方向追,他一边跟着羊群跑着一边敲响了手里的梆子。
札兰丁和阿里进了山口,一开始风很大,可往里进去不大一会儿,在山口处稍稍拐了个弯,风速立马降了下来。只觉得大雪仍在不停地下着,可再不像刚才那样直往人脸上砸了。四周稍有了些亮光,在积雪反射的光线里,前面出现了一个陡坡,札兰丁抢在前面抡起皮鞭堵住羊群的去路,把羊群控制在了山坳里。
羊群这才安静下来。跑了半夜的羊哆哆嗦嗦地挤在了一起。
札兰丁抱着鞭子瘫坐在雪地里。他的腿开始哆嗦起来。阿里慢慢拖着疲惫的双腿走了过来,也坐在了积雪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阿里歇了一会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找找看有没有山洞什么的?
札兰丁问:那羊群怎么办?
阿里:放心吧,这里风小,它们也该跑累了。
札兰丁:会不会被雪埋了?
阿里:不会。活物还怕下雪埋了?
札兰丁不情愿地起身,爷俩儿慢慢地在两边寻找起来,就在他们坐的地方不远有一处断崖,断崖的底部稍稍向里凹进一块,里边虽不能和山洞相比,但至少这里背风,爷俩儿再也不用淋雪了。
阿里扑通一声坐了下来:先歇一下,一会儿我们点一堆火。
札兰丁倚着断崖的石壁坐下来,他再也不想动弹,两条腿在不停地战栗,上下眼皮也打架了,他身子往崖壁上一歪就迷糊着了。
阿里倚着崖壁坐了一会儿,这才注意到半天没有听到札兰丁的动静了回头叫了两声也没听到回答,他赶紧摸索过来摇晃着札兰丁:现在千万不能睡觉,天太冷,睡着就醒不过来了。
任凭阿里怎么喊,札兰丁迷迷糊糊地说什么也不肯睁开眼睛。正在这时,在山口外面又响起了一阵梆子声,札兰丁一骨碌坐起来,他的困意立马被急促的梆子声驱走了,他站在断崖边听了听:伊斯玛仪在外面。
爷俩儿赶紧跑出断崖,用手放在耳朵后面挡着风仔细听时,那梆子声却渐渐小了。看来伊斯玛仪追过了头,追到下风头去了。
札兰丁回头对阿里说:我去看看。
阿里一把拉住他:去哪里看?
札兰丁:去山口。
阿里:晚了,他已经过去了。
札兰丁还是想过去看看:我们总不能丢下他不管?我腿快,出去追上把他拉到这里来。
阿里使劲拉住他的衣襟:这么黑的天,这么大的雪,走出去怕连你也回不来了。等天亮了我们再想办法吧。
下半夜,札兰丁在断崖下睡着了。风还在刮着,雪还在飘着,阿里怕他睡着醒不过来了,可任他怎么喊札兰丁也不起来了。阿里也有点乏了但他不敢睡,一直坐到东方发亮,趁着早晨的第一缕曙光拨开积雪,拔了一大捆干草盖在了札兰丁的身上,然后紧紧身上夹袍的袢子,走出断崖往山口走去,他必须赶快去寻找伊斯玛仪,他料定伊斯玛仪不会走太远。
拐出山口,凛冽的西北风就让他打了个哆嗦。阿里稍稍停顿了一下站在山口外面一看才明白,原来夜里挡住他们和羊群的并不是什么大水泡子,而是一条东西流向的河流,在小山丘旁绕了个弯向东去了。河水不是很深,河面却很宽,两边还有些河汊子立着旧年枯黄的芦苇和蒲草,芦荻和蒲穗被大风吹折了,东倒西歪地显得有些零乱。小河开春后已经化冻的水面被风吹着咆哮了一夜,现在也平静了下来,靠近河岸边的水面上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阿里走出山口,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小山。这座小山丘并不很高大,孤零零的坐落在茫茫草原上显得有些突兀。山的四周灌木嶙峋,积雪皑皑,山顶被大片的针叶林覆盖着,越往山顶树木越密,树枝上的雪早已被风吹走了。他们所在的山坳是一条斜对着河流的山沟,像是整座小山的泄洪沟,从山口往里越来越高,一直通到松林脚下的陡坡上去。原来高大茂密的松树林形成了天然的挡风墙,他们藏身的那处断崖上方突兀的向外凸出的岩石,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天然的避风港,使他们躲过了这次突如其来的劫难。看到这里,阿里不禁从心里涌起一丝感激,他知感起造物主来。
山口外面的西北风还在刮着,一夜狂风早已将人和羊群的脚印吹平,阿里仔细地搜寻着往前走。山脚下的积雪很厚,每走一步都得使很大的劲儿。有来时在路上艾哈迈迪掉进冰窟的教训,阿里不敢贸然疾奔,眼前平整的雪面不知道哪里有坑,哪里有坎。他甚至庆幸起夜里爷俩儿在风雪里跟着羊群走了大半夜,到处黑咕隆咚,他们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能平安地走到这座小山实属不易。这会儿望着被积雪覆盖的草原,阿里心里还真有些后怕。他走了几步又返身回到山口砍了根木棍,像盲人走路那样边探边走。
阿里夜里和札兰丁在风雪中互相间对话要扯开嗓子喊,早把嗓子喊哑了,他每大声叫出一声伊斯玛仪的名字,嗓子眼都火辣辣地疼,只好俯下身抓起一把积雪放到嘴里润润嗓子继续冲着前面喊着。
山腰下一簇灌木丛里几个雪团在动,阿里心里一动,他紧赶几步走过去,是十几只绵羊紧紧地挤在一起,阿里走上前去拨开羊群,这才看到挤在羊群里的伊斯玛仪用夹袍裹紧脑袋,身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他已经睡着了。阿里赶紧喊了两声,伊斯玛仪没有搭话,但身子动了一下,阿里知道他还有救,长出了一口气,要是时间再长,伊斯玛仪随着冰雪凉下去,就会长眠不醒了。
阿里把伊斯玛仪的头抱在怀里,给他拂去身上的积雪,又用手轻轻地搓着他的面颊。伊斯玛仪和周围的积雪一样煞白的脸慢慢地有了一些血色他的眼睛艰难地睁了一下又闭上了。阿里看看四周没有一个干爽的地方只好把伊斯玛仪平放在雪地上,拉起他的双手活动了一会儿,又拽过他的双腿做了几个屈伸,直到阿里头顶上觉得有了些汗气,伊斯玛仪这才嘴唇哆嗦着,细声细气地说:我不行了,走不动了。
阿里一听伊斯玛仪能说话了,这才停下手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再坚持一下,雪停了我们就有救了。那边有个断崖,札兰丁在那边,我们过去生一堆火暖和一下就好了。
伊斯玛仪眼里掉下了一颗泪花,撇撇嘴像个受委屈的孩子:我跑了一夜,跑累了,也跑困了,再也不想动了。
不行,你必须起来。阿里说着想动手把伊斯玛仪拉起来,可是不管他怎样劝导,怎么拉扯,伊斯玛仪就是不想动一下身子。阿里有些着急,他大声说:我们也不是骑马过来的,我们也跑了一夜,你只是一个人跑,我们呢,我们还得看着一千多只的羊呢。
伊斯玛仪还是没动,他眼角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受够了,让我在这里别动了,你们走吧。
阿里浑身也一点劲儿没有,听了伊斯玛仪这番话有些急眼了,他“噌地一声站起来看了看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手里的木棍上,他咬咬牙抡起了木棍照伊斯玛仪身上打去。阿里像疯了一样抡着木棍,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孬种,你今天不给我站起来,我就活活打死你。
伊斯玛仪终于艰难地坐了起来,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坐在雪地里,连看也不看阿里一眼。他知道阿里的用心,他不怪阿里,相反他从心里感激他,可他浑身的骨头都酸疼酸疼的,心也凉到了极点。
阿里看见伊斯玛仪坐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激将法发生效果了,可他却并没有停手,还在大声叫骂着:还轮不到你在我跟前耍赖,你这个孬种有种你站起来打我呀。
伊斯玛仪满脸的泪像开闸的水,他“哇”地一声哭了:别打了,我的罪还没受够吗?
阿里停下手,低下头无力地坐在他身边:你还有家,还有老婆孩子我呢?我只有一个札兰丁。我也想到死,可我们是穆斯林,我们没有权力自己等死啊。
两个人在雪地上坐了一会儿,阿里站起身扶着伊斯玛仪站起来,又帮他活动了一下筋骨,这才相互搀扶着把他和他跟前的十几只绵羊一起领到札兰丁睡觉的断崖下。阿里把伊斯玛仪安排到里边坐下,他出去砍来一些干草和枯干的小灌木,在断崖下升起了火。
伊斯玛仪浑身颤抖:这一次我得记一辈子,差点让狼吃了,又差点冻死在这漫洼里,一宿我死了两回。
阿里把火堆捅旺:我现在快饿死了。
伊斯玛仪看了看山坳里的羊群,又看了看眼前燃烧着的火堆,小声说:咱们宰只羊吧,我也快饿死了。
阿里回头看了一眼羊群,又看了看睡在草窝里的札兰丁:好吧。
天近中午,随着一阵熟悉的马铃声,主人家的那匹枣红马拐进了山口,是阿茹娜。后面还有图娅费力地抽打着马屁股。阿里起身迎了出去。
图娅并没有先到这边来,她在羊群前下马,站在那里半天没动。阿里知道,图娅在清点羊群的数目,在这样的天气里保住了大部分羊群,阿里认为自己已经尽力了,于是就双臂抱在胸前愣愣地站在那里,等着看图娅的态度。图娅清点完毕后脸色阴沉着走近断崖,她首先看见伊斯玛仪手里拿着的羊腿,她的火气一下子拱到脑门:我的羊群至少丢了二百只,你还好意思吃?她高高举起手中的马鞭就要朝伊斯玛仪抽去。
阿里心头的怒火一下子燃烧起来,他和札兰丁在暴风雪里艰难地爬涉了一夜,费尽周折才保住了羊群。伊斯玛仪差点儿被随风蹿的狼吃了,又差点冻死在这茫茫草原上,难道就图主人的一顿鞭子?他本有点可怜图娅,可怜这个同他们一起品尝着战乱之苦的女人。可是这些并不应该成为他们接受强加在身上的惩罚的理由。阿里上前一步,抬手抓住图娅举着皮鞭的手臂,他双眉倒竖,眼里冒火,挺直身子一言不发地挡在她的面前。图娅使劲甩了几下膀子,可阿里的手像一把钳子一样紧紧地攥着她的胳膊,她这才回过头来怒目对着阿里,阿里也不示弱,两个人冷冷地对视着,彼此感觉着对方的鼻息,似乎都能听到对方“怦怦”的心跳。图娅的脸色慢慢地平静下来,她的胳膊不再用力,眼神里竟浮现出一丝温柔。阿里这才放开她的手,慢条斯理地说:你不应该打伊斯玛仪,是我没把主人的羊保护好,应该打我才对。
图娅甩了甩被阿里攥疼了的手腕,抖了抖手里的马鞭:你以为我不敢?
阿里依旧紧绷着脸:我知道你敢。可现在我们首先要把羊赶回去,不然天黑之前我们是回不去的。
斗转星移,寒来暑往,札兰丁守着羊群抡着长鞭,举步跋涉在牧场营盘之间,看春花秋草,望大雁来归。有时忽发奇想,什么时候能回到锡尔河草原,他一定再养一匹枣红马,放一群绵羊,把他计划中的石头房子盖起来,然后拉上羊毛羊皮去撒马尔罕换回法图麦喜欢的首饰、铜器,把家装扮得漂漂亮亮,把法图麦打扮得漂漂亮亮,用那刻着经文的银壶银盘,托出奶茶、点心,在房门前铺上毡垫,点起篝火。这一切成了札兰丁梦境中的一个永远的主题。
时间长了,他梦里的景象也开始模糊起来,有时候他都分辨不出那是在锡尔河畔还是蒙古高原,那场景来回变换着,有时骑着那匹枣红马远去的法图麦一转眼竟变成了阿茹娜,火光中的石头房子幻化成圆圆的蒙古包。有几次,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心里别提多懊恼了。他赶紧闭上眼,试图回到梦里去重新找回他的石头房子和房子的女主人。
他就这样在一个又一个梦想中打发着草原上令人难耐的孤寂。这梦一做就是四年,从十六岁做到了二十岁,他在梦境里成长着。
此时,成吉思汗也完成了他的第一次西征,大片大片的土地成了这个黄金家族的疆域,骁勇善战的蒙古巴图鲁满载着从西域劫获的金银财宝、马匹布帛,押解着俘获的兵丁、工匠回到了草原,家家户户分到了不菲的战利品。
大汗回到蒙古高原,为了与他的子民同乐,在草原上举办了盛况空前的那达慕大会,蒙古草原一下子沉浸在一个巨大的欢乐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