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兰丁低着头并不去听图娅的絮叨,他抡起手里的长鞭打出一连声的响鞭,赶着羊群向草原深处走去。走出一段路回头见图娅进了包,这才对着她的背影说:跳你的大神去吧。
太阳再也不像冬天里那个在雪原上骨碌的圆球了,也亮了许多。一大早,刚爬出来的太阳就给大地一片灿烂。空气中新草的芽香和着旧年枯草的酸腐气味以及绵羊身上的膻臊味混合着在大地上弥漫着。清晨的霜露在太阳照射下渐渐地蒸腾起来,化作一团团雾气慢慢抬高升起,最后飞上天空。阳光穿过薄雾,经过水汽的散射折射变得通红通红的,把那些枯黄的旱苇染成了橘黄。气温回升得很快,不等到要去的草场,札兰丁身上已经觉得暖和多了,浑身的筋骨也觉得活动开了,他这才把一路上不停打着响鞭的鞭杆子往腋下一夹,凑近阿里:这蒙古娘们儿就不会谱点好事,这天好好的,她非要说些不吉利的话。
阿里笑笑说:还是小心点好,别让她说中了。
可偏也凑巧,这蒙古高原诡异的天气真的不幸被图娅言中了。
下午,太阳移到西边去了,札兰丁起身见羊群还没吃饱,就和阿里又躺在那面背风坡上,在一捆枯干的旱苇上眯缝着眼打了一会儿盹,他们一点都没注意到西北的天空上一片黝黑的云彩正慢慢地向他们袭来。本来这季节西北风和西南风就频繁地交替,一个旋风转过去,说不定风向就变了久之札兰丁和阿里对天气的防备也就松懈了。所以等到他们注意到从西北天空翻滚上来的那一团团乌云来到头顶上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一阵沁人肌肤的寒风顷刻就把札兰丁爷俩儿的睡意赶跑了。赶着云头,一股裹着黄沙、枯草的大风打着卷像一堵暗黄色的风墙向他们一路袭来,只一瞬间就席卷了天地间的一切,也很快就把他爷俩和羊群一起吞没了,天一下子黑了下来。正在吃草的羊群也站立不住,被风吹着向东南方向跑去。札兰丁刚起身,身下的干草就飞上了天,他回头想喊阿里,一张口就被大风灌了满嘴的黄沙,他赶紧回头背着风往外吐着。他的眼睛也被尘土迷住了什么也看不到了,身子也站立不稳,不自觉地随着风向趔趄着,他使劲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就觉得被人抓住了衣服。阿里趴在他的肩头大声地说咱的羊跑没影了,快,顺风追。
伊斯玛仪睡了一上午,过晌起来给马桩上拴着的马添上草,又给羊栏里铺上一层新土,然后就盘腿坐在羊栏上方的断崖顶上,拿一把小刀继续雕刻着他手头上的一只木头梆子。前几天他和阿里说过:在大宋清真寺的邦克楼上每天都会响起梆梆的木梆声,召唤穆斯林进寺礼拜。阿里听着很新鲜就对他说:那你就做一个吧,往后做礼拜我们就不必扯破嗓子地喊叫了。伊斯玛仪找了一段硬杂木试着做了一个小的,很成功也很精致,响声清脆悠长。札兰丁看着好玩有事没事就敲两下。阿里笑道:这不就是个小孩玩具嘛?真的没过几天,阿茹娜就腆着笑脸领着腾格尔找了来,札兰丁只好忍痛割爱。阿茹娜给腾格尔的梆子木槌上还拴了个马铃,把小家伙哄得特高兴。伊斯玛仪只好又找了块硬木,重新雕刻了起来。他这次要做个大的而且做得很仔细,本来昨天就做好了,试着敲了几下,那声音低沉得很,他研究了半天认定是那梆子的空腔还小,如果再扩大一些声音自然就会高亢许多。于是,收拾完手底下的活,他就坐了下来,继续摆弄他的梆子,像在摆弄一个工艺品。阿茹娜以为他在给札兰丁做玩具,昨天送给他一个木棍做梆槌,那木棍的一端还拴着一只铜马铃。
伊斯玛仪终于完成了他的创作,他轻轻地敲了两下,还行。这才慢慢站起身向他的帐篷走去。走着走着,他抬头一见西北的天空上浓云密布,漆黑一团,他不禁一怔,愣在那里。
大风随后就到了跟前,从背后山头上吹过来的沙粒打得他脸疼,他这才醒过盹来,赶紧将手里的梆子和梆槌往腰间的襻子里一掖,跑到他们的帐篷前,把拉着帐篷的绳子拴紧,又在迎风面那几个拴着固定帐篷绳子的木橛子上压上了几块大石头,把帐篷的下边用石头压了又压。他只顾自己忙活自己的,连图娅喊破嗓子大声地呼唤也没有听到,直到主人的鞭子抽到他的后背上时,他这才注意到图娅正拿着鞭子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图娅横眉站在身后,一手卡腰,另一只手拿着马鞭朝札兰丁放牧出去的方向一指,厉声大叫:快去帮忙。
伊斯玛仪咧着嘴惊恐地看了看漆黑的天,又看了看滚着黄沙的四周,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图娅:我到哪里去找?
图娅看出他的胆小,将马鞭抡圆了狠狠地抽在伊斯玛仪身上,大声地斥责着:跑,顺着风跑,快!
图娅正怒目瞪着伊斯玛仪,准备再一次举起手里的马鞭的时候,只听见背后“咔嚓”一声,原来放在羊栏上方向断崖上停着的勒勒车被大风吹翻倒进了羊栏里,她住的那顶蒙古包也在大风里晃悠起来,阿茹娜正站在大风里使劲儿地拉着固定毡房的带子,她刚想过去却见伊斯玛仪还站在那里没动,就不顾一切地抡起鞭子劈头盖脸地向伊斯玛仪抽来。伊斯玛仪只好冲进大风里,被大风裹挟着向东南方向奔去。
伊斯玛仪早上看到札兰丁和阿里爷俩儿赶着羊群往南边去了,可他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大风裹挟起的尘土草屑在天地间弥漫着,搅得四周一片漆黑,顺着风向眯起眼也看不多远。他只好顺着风向在草原上瞎撞着天一黑下来,温度也直线下降,伊斯玛仪被大风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着,他希望赶快找到札兰丁和阿里爷俩儿。刚才还暖徐徐的身上这会儿觉得冷了许多,他连忙裹紧衣服,在黑暗里张望着。突然,一团枯黄的旱苇在他的身旁“呼”的一声掠过,把伊斯玛仪吓了一跳,那团枯草在草原上疾驰的样子,这让他想到了狼。他害怕狼,每天值夜他仗着身后有阿里和曾经俘获过一只蒙古草原狼的札兰丁在旁边,可是这会儿,茫茫草原上对面不见人,就等于他自己处在了一片草原上一样,他无法想象这个时候如果有一只草原狼向他发动攻击他将如何抵御。更何况在这样的天气里,草原狼往往是成群出动,见了羊群、牛群、马群,就群起而攻之。如果现在他孤身一人在草原上与它们相遇,那狼会放过他吗?
札兰丁和阿里终于追上了羊群,草原上能见度越来越低,阿里也有些害怕。他倒不是怕狼,札兰丁也不怕。俗话说:屁是屎头,风是雨头。他是怕这大风后面紧跟过来的会不会是一场急雨,真要是那样,冰冷的雨丝一浇,还不把他爷俩儿冻死在这草原上。
前面的风头一过,风力虽然没减,但风中的沙尘和枯枝草屑明显的少了,天空稍稍亮堂了一些,他赶紧清点了一下被风吹得停不下蹄子的羊群还好,尽管他一时点不出具体的数字,可看起来也差不到哪里去。受惊的羊群在风里紧紧地挤在一起,那阵沙尘一过它们也放慢了奔跑的速度。阿里回头,感觉空气里有些湿漉漉的,这风里没了沙尘草屑,一定是后面在下雨,沙尘和草屑被雨水淋湿飞不起来了。札兰丁想趁着天还没亮赶紧收拢羊群,他跑到羊群的前头抡起长鞭要去喝止头羊。阿里把双手放到嘴边做成一个喇叭筒,大声阻止着:别让羊群停下,我们得找一个避风的地方。
落雨了,几颗硕大的雨滴砸向地面,阿里条件反射似的缩紧脖子。还没等地面和札兰丁、阿里爷俩儿身上的衣服湿透,雨滴就变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阿里这才舒了一口气,雪花落在身上轻轻一抖就会掉下去的,只要他们还活动着,就不会被雪埋住,已经是春天了,雪再大也不会像冬天那样可怕的。可接下来的景象却令阿里目瞪口呆。
风越刮越紧,雪越下越大。大朵的雪花被猛烈的西北狂风拉出一条条斜线,像白色的纱线一样交织着,在他们的周围编制出一层密实的帷幔阻挡了视线,他甚至都看不清楚在羊群的前方阻止、引导着头羊的札兰丁。从高空落下来的雪花在狂风的催动下砸向地面。狂风也在呜呜地怪叫着,像有无数头野兽齐声吼叫一样。阿里回头迎着风看了一下,无数大朵的雪粒直直撞向他的面颊,刺得他的脸生疼。狂风灌了他满鼻子满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赶紧回过头来,等喘息均匀了以后这才招呼札兰丁:我们在两边跟着,看有没有可以避风的地方?
伊斯玛仪真的遇到狼了。
他不知道札兰丁、阿里放羊的具体位置,只好在草原上瞎撞着,雪雾让他辨不清方向,他迷迷糊糊地顺着风向往前跑着。不知道离开帐篷多远了,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估计早已经过了札兰丁和阿里放羊能走过的距离还是没见到他爷俩儿的影子。雪越下越密,天越来越黑,风越刮越大。忽然前面影影绰绰出现了几团影子,他心里一喜:终于赶上羊群了。他想着便加快步伐追了上去,可定睛一看,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呆了。
就在不远处,十几只绵羊头朝外、尾巴紧紧地挤成一圈,四周围着几只硕大的草原狼。羊群和狼群静静地对峙着,它们双方都高度紧张,根本没有看到站在不远处的伊斯玛仪。绵羊把头低得很低,尖锐的犄角直直朝向前方等待着,这时狼如果发动攻击,那么迎接它们的就是那一把把匕首一样的尖角,随时都会将恶狼开膛破肚。狼耐心地和羊群对峙着,它们一个个瞪圆了眼睛,前腿和后腿距离很近,随时都有扑上去的可能。忽然狼群像是有些累了,渐渐地调整自己的腿脚,放松了绷紧的四肢,像是要和羊群打持久战的样子。风更紧了,一阵旋风裹着雪雾斜着扫过羊群,羊群骚动了一下。就在这一刹那,围在四周的草原狼突然发动了进攻。
一只硕大的草原狼猛地斜刺里向一只回了一下头的绵羊扑去,还没等它反应过来,草原狼的血盆大口已经咬住了那头绵羊的喉咙,一股鲜血从绵羊脖颈处喷射出来,吓得伊斯玛仪浑身一颤,铁木尔忏察隘口那惨烈的一幕在他脑海里一闪,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瞪起一双惊恐的眼睛,连连倒退了几步。草原狼死死地咬住绵羊,绵羊倒地的一瞬间还在挣扎着它的四蹄把草原狼蹬向天空,狼没有松口,直到那只绵羊四腿绷直,等它再也没有动静了才慢慢地放开。
羊群围起的阵型被冲乱了,其他几只草原狼也趁势扑了上去,又有几只绵羊被扑倒了,剩下的绵羊见大势已去回头顺风跑开了。
伊斯玛仪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浑身筛糠一般再也挪不动步了。一只草原狼从倒地的绵羊身边站起身,仰脸向着黑沉沉的天幕发出一声嗷嗷的长嚎。就在这时,狼群看到了伊斯玛仪,它们纷纷停下对付着的绵羊朝伊斯玛仪扭过头来,一双双尖利的目光像一把把刺刀扎向伊斯玛仪。伊斯玛仪心想,这回完了,他要被提前天葬在这漠北高寒的蒙古草原了。
伊斯玛仪忽然想起了他远在南海边的家。一年前,他离开泉州的时候本来可以坐船走海路去中亚,可他坐不了船,一上船他就恨不能把苦胆都吐出来,只好继续走他的沙漠旱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走海路凶险,南亚海边海盗猖獗,有几批船出去没有回来,还有就是那边商道密集,来往商船很多,商品的差价也低一些,所以他选择了熟悉的旱路。他知道蒙古人和花剌子模早晚会开战,想趁机跑上一趟,这时候人心惶惶,那些珍贵的驼毛、美丽的波斯地毯一定会掉价的。可不曾想到的是,他竟然糊里糊涂地被带到这里,成了草原狼的牙祭。
伊斯玛仪一分神,那些草原狼却集合起来,开始散成扇形慢慢地向他逼近,伊斯玛仪不禁倒退了一步。走在中间的狼扭头向两边看了一下,好像看出伊斯玛仪心底害怕,等那条像小牛犊一般高的巨狼回过头来再次盯住伊斯玛仪的时候,伊斯玛仪分明感到了那狼眼里有一丝轻蔑的成分。狼群在一步步逼近,伊斯玛仪长叹了一声:完了。
伊斯玛仪绝望了,他不再害怕什么了。周围就围着几匹张着血口、嗜血成性的恶狼,随时都会扑上来,怕有何用?他这一镇静下来,求生的欲望又一下子强烈起来。被恶狼般的凶神恶煞的蒙古人半路劫持,给人家当了半年的驮夫,又被押解到这里,他伊斯玛仪都能大难不死,这都是真主的护佑,他总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喂了狼吧。他定定心神,双手卡腰站定了。就在这时,他的左手触到了刚才掖进腰里的木梆子,心里灵机一动,右手不动声色地在腰间找他的梆槌,还好,梆槌还在,那系在木槌一端的铜铃还在。他两腿稍稍叉开站稳,双手慢慢地抓紧梆子和木槌猛地举了起来……
羊群还在向前跑着,前面出现了一个大水泡了,刚刚化冻的水面被风吹得涌起了浪头,水边上已经开始有些上冻变硬,羊群终于被阻止住了。一直在羊群侧风头的札兰丁跑到阿里身边大声地问:咋办?
天完全黑了下来,雪还在密密地下着,地上已经有了积雪,大风把地上的积雪重又吹起,一团团雪雾刮向前边的水泡子。阿里看看四周,俯在札兰丁的耳边说:羊群停不下,风太大了,我们只好跟着,看哪里有小山丘,我们就把羊赶过去避避风雪,要不我们会被它们拖死。
羊群在水泡子边稍稍停了一会儿,在狂风的作用下掉头向爷俩儿这边拥来。札兰丁一把抓住头羊的犄角,想以此阻滞羊群的速度,在这样的大风里连他自己都站立不稳,他的努力收效并不大。阿里大声地阻止着他:不行,这样我们会被累死,就跟着走吧,慢慢找机会。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狼嚎撕裂了风的怒吼,阿里、札兰丁包括身边的羊群都为之一惊,羊群纷纷竖起耳朵,吓得浑身开始哆嗦。
阿里失神地回头张望着:这时候后面再有狼群袭来,我们就在劫难逃了。
札兰丁也警惕地回了一下头:我们贴着水泡子边走,你拿好自己的长鞭,爷爷曾告诉我,狼也怕长杆。
札兰丁说着隐约听到一阵梆子声,他眼睛一亮:有梆子声,伊斯玛仪来了,一定是他。
阿里长长地出了口气: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札兰丁:会不会是他遇到狼了?
阿里:求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