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两天,蒙古人没再捆他,而是叫他和伊斯玛仪一起赶着羊群上了路。他们的队伍越来越大,蒙古人抢来的羊越来越多,札兰丁一直没找到机会逃走。等到了一个蒙古人大部队的宿营地,札兰丁和伊斯玛仪才被蒙古人收走了长鞭,把他俩赶到押在大片毡包中间的当地人中。札兰丁傻了眼,他知道到了这里逃跑的机会更少了,于是恨恨地看了一眼伊斯玛仪,好像他被蒙古人押到这里全是对方的错。连续赶了几天的路,他真的太累了,在一堆当地人宿营的草甸子里找了个地方,撂头就睡着了。
等半夜被人摇醒时,他还以为是伊斯玛仪又要他起来干什么活去,连眼都懒地睁一下,烦躁地嘟囔着:我困了,别烦人。
伊斯玛仪俯下身子趴在他耳朵上轻声说:札兰丁,我碰上了一个叫阿里的人,和你们是一块的,你认识吗?
札兰丁没听明白伊斯玛仪说什么,翻身嘟囔了一句:不认识。
伊斯玛仪坐在札兰丁身边唉声叹气地说:唉,也是个苦人,他说一家人都死了,只有一个侄子叫札兰丁,还不知死活。
札兰丁猛地起身抓住伊斯玛仪的胳膊:你说什么?阿里?是阿里叔叔?
伊斯玛仪疑惑地点点头:也是今天刚到的。他说他叫阿里·萨乌丁,在撒马尔罕念过经,破城后跑出来的。
札兰丁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有些忘乎所以了,立马就想站起来:是阿里叔叔,是叔叔!他在哪儿?
伊斯玛仪赶紧把他摁在地上,一队蒙古巡逻兵正握着马刀向这边走来等到他们走远,两个人这才猫着腰半跑半爬地摸索过去。果然是阿里叔叔札兰丁一下子扑到阿里的怀里,爷俩无声地抽泣了好半天。伊斯玛仪赶紧提醒道:有话明天说,蒙古人来了,别找不自在。
几天来,札兰丁烦透了伊斯玛仪,看不惯他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真想回头给他两句不好听的,又一想今天和叔叔相见多亏了他,要不明天一早被蒙古人押着各奔东西,或许就永远也无法再见面了,他又有些心存感激,就靠在阿里身边躺下了。
……
札兰丁和阿里叔叔以及被掳掠来的当地人在服了一个多月苦役后,蒙古人的大部队又开始西征了,他们也被一队蒙古骑兵押解着一直向东北开拔了。一路上,札兰丁寸步不离地跟着阿里,伊斯玛仪又一步不差地走在札兰丁身后,三个人走在队伍的中间,随着人流往前挪动着脚步。这支队伍拉开了好长,中间是一架架满载着劫掠来的物资的勒勒车,两边是几千名被掳掠的中亚人,蒙古骑兵在队伍的前头带队和在后边压阵,还不时地在两侧来回巡察着。
经过草原边上最后一个驿站,越往前走四周越荒凉了。起初是一片戈壁滩,很快脚下的路崎岖不平起来,就要进入山口钻进大山里了。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像一口大锅倒扣在头顶。人们的心情也像这灰蒙蒙的天一样压抑、沉闷。风开始大了起来,前面的山口里像是翻卷着黄色的浊浪,又像是一具野兽张着大口,山顶、积雪,什么都看不到了。
队伍就要进入西天山山脉铁木尔忏察隘口的西口了。这是在天山山脉千沟万壑之间的一个非常难行的山口。有一首古诗在描述这里的惊险时曾写道:千岩万壑攒深溪,溪边乱石当道卧,古今不许通轮蹄。可是这里又是由蒙古通往花剌子模最近的一条路。一年前,就是因为成吉思汗走了这条捷径,他的部队才像天兵天将一样出现在讹答剌、忽毡、不哈剌。当时,成吉思汗的次子,先锋官察合台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才开出了现在这条连接两国之间的道路。仅这个铁木尔忏察隘口,察合台就修建了四十八座桥。从远处看前面是一座比一座高的大山,而在这里什么也看不出,只见路边乱石嶙峋,中间只有一条仅能通过两辆车的弯弯曲曲的路。
队伍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了。原来还有人低声说话,这会儿谁也不说话了,人们脸上的表情凝重起来,步态变得蹒跚,有人开始抽泣。慢慢地整个队伍停了下来,人们止住脚步纷纷回头看着来时的路。
灰暗的天空下大地变得破碎,草原被践踏的满目疮痍,一阵风刮过,吹起的沙尘又把这景象搅乱、搅黄,搅成一片片碎页,搅得让人卒不忍睹。这就是他们现时的故园。这些一年前还在中亚草原过着乐园般生活,而现在即将背井离乡、不知前方是什么的人们,此时记忆里已经掺进了更多的凄凉与惨淡。一个人离开故园,离开生他养他的土地,就变成流水中的一叶浮萍,变成天上的一片飘浮不定的云。这些来自锡尔河、阿姆河、撒马尔罕的穆斯林,他们的根在那里呢?人们心里的悲愤达到了极限,有人放开了悲声。
札兰丁眼里的泪也止不住了,顺着面颊流下来。他回头趴在阿里的肩头嘤嘤地哭出了声:叔叔,我想爷爷,想婶婶和弟妹,还有法图麦,她走时说好要我等她的,我答应过的。
阿里抱住札兰丁颤抖着的肩膀:好孩子,男子汉不能哭。伊斯玛仪说得对,战争不能无休止地打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阿里说着自己也哭出了声,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那里有太多的不堪令他不敢回首,他也不敢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再回到锡尔河草原。他拍拍札兰丁的肩膀说:孩子,我们在家乡再礼一拜吧,为你的爷爷、爸妈、婶婶和弟妹,为我们的家。
札兰丁俯在阿里叔叔的肩头嗯了一声,他回转身站在阿里的身旁。伊斯玛仪也朝向圣寺的方向站定了,将右手放到耳后高声念起了唤礼词。身边的人一下子静下来,慢慢地聚拢来,更远的人则肃穆地站在原地。阿里往前走了一步抬手入拜,高声诵出赞主词:安拉乎艾克白勒(真主至大)。
人们眼含着泪,跟着阿里一起祈祷着。
吹过中北亚阴冷的秋风在天地间回旋着,裹挟着枯枝败叶、砂砾石屑在乱石嶙峋的山口激荡起一阵阵旋风,把天地搅成一团灰黄的混沌,把人们的心吹凉了。铅云低垂,压迫着草原。灰蒙蒙的天连接着灰蒙蒙的山灰蒙蒙的草原、灰蒙蒙的戈壁,笼罩着灰蒙蒙的人群。没有一丝灿烂与明媚,到处是一片混沌未开的景象。
人们的泪眼模糊了,依稀还在搜寻着记忆中安详平和的锡尔河草原的青草绿叶、红花紫蕊,还在回味着撒马尔罕昔日的繁荣与喧嚣,还在怀念着翁媪在堂童稚绕膝的天伦之乐,还有那徜徉于青山碧水间的牛羊马群穿行于城堡坊肆的沿街叫卖。现在那一刻已不复再现,前面不远处的山口像一个狼咽虎口,更像是一个分割阴阳的雄关,等着人们自动钻进去,那里将是万劫不复的另一个世界。
在人们的心里,锡尔河草原和撒马尔罕是真主赐予穆斯林的人间天堂丰腴的草场、肥沃的绿洲、富饶的城堡,都托靠真主的意欲,是真主为这里的人民所特设,现在却被野蛮的蒙古人沾染上了太多的血腥与屈辱。万能的真主一定会惩罚那些罪恶的伊布利斯,会还给虔诚的信士们一个焕然一新的草场、绿洲和城堡。他们在心里坚信这一点。
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肃立在山前,听着阿里诵出的赞主声,一起抬起双手,在心里呼唤着真主,祈求真主赐予活着的和死了的信士们以平安,祈求真主护佑这一方草原和将来还要在此生息繁衍的人们以吉祥人们虔诚地朝着心中的圣地俯下身去,给至仁至慈、造化万物的真主深深地叩头,然后衷心地互致祝愿:安塞俩穆阿莱库姆。
看见队伍停止了前进,凶神恶煞的蒙古人开始不耐烦了,他们在远处高声地催促着。阿里没动声色,继续肃立原地。他要完成今天的拜功,这是穆斯林的义务,他要在祖祖辈辈生活的这块大地上完成他最后的功课。
恼羞成怒的蒙古人从前后两头慢慢包抄过来,还没等穆斯林们礼完拜,就抡起马鞭冲进人群,他们一边抽打着悲愤的人们,一边大声呵斥着:你们这些该死的贱种,都给我快走。
已经朝夕相处给他们卖了好一阵子命,又一起走过草原来到这里的穆斯林们开始听得懂他们叽里咕噜吐出的脏话。走投无路的人们慢慢地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凶神恶煞的蒙古骑兵,他们再也无法忍受这份屈辱,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反正都是死,我们反了。立刻招来大多数人的回应。人们一拥而上把那几个满嘴脏话的蒙古人拉下马,夺过马刀冲出了蒙古人的包围,疯狂地向四面散去。蒙古人似也早有防备一般,立即从前后两端纵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蒙古人开杀戒了,闪着寒光的马刀向着跑在前面的人砍去。
札兰丁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双手握拳,一副随时要冲出去的样子。阿里没有动,他和伊斯玛仪伸手紧紧地抓住了札兰丁,眼里喷着火看着眼前的一切。人们很快又被压缩到道路上来。一个趁乱爬上陡坡的人慌乱地四肢一起用力,艰难地攀爬着,站在下面的人默默地给他祝福着。再有几步就是一个小山头,蒙古人的马爬不了这样陡峭的山坡,他们纵有天大的本事也追不上了。蒙古人冷冷地笑着,张弓搭箭射了出去。那人灵巧地躲过,继续往上努力着。其他的蒙古人有些恼羞成怒,几个弓箭手一起从肩上摘下了长弓。当那些雕翎箭一起嗖嗖射出去的时候,阿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低下头去。
几个被砍伤的人被拉到了人们的面前,一个小头头走上前去冷冷地问:说吧,想死得快一点还是慢一点?
一个二十多岁左右的大个子往前走了一步:我的家人都死了,我活着也没啥意思了,你动手吧。
那个小头目见他只是胳膊受了点伤,阴沉着脸问:叫什么名字?
大个子一梗脖子:齐亚·艾哈迈迪。
小头目一歪脑袋:艾哈迈迪,我记得你了。可你不能死,归队吧。说完他叫人拉过一个大腿被砍伤的人,用一双邪恶的眼盯着他,冷冷地说我知道你很疼,你走不动了,就不要走了。他说着抬起手里的马刀看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有意把马刀在手里掂了几下,嘴角似乎还露出一丝淡淡地冷笑。他回过头去,突然抡起马刀向着那人的脖颈砍去没有任何声响,只有马刀的刀刃寒光一闪,一颗人头就滚落到了脚下。那人的身子叉开双腿还立在那里,一股鲜血从他身子里喷出,溅了那个小头目一身,一股血腥的气味立刻弥漫了山口。过了好长一会儿,死者的身子才不情愿地倒了下去。那颗人头顺着斜坡一直滚到了人们的脚下,面部正好冲上停住了,那张扭曲的脸上还带着惊悸,双眼紧紧地闭合着,眉结皱起,还像在躲避那飞来的马刀刀片。在场的人们看到这残酷血腥的场面不禁心头一惊,纷纷闭上了眼睛。只有那个蒙古小头目,走到那个无头的尸体前,一只脚踏了上去,拿起滴着鲜血的马刀在上面反复地擦着。
阿里明白蒙古人这是杀一儆百,他慢慢地坐了下来,头不抬眼不睁一句话也不说,像个玉雕石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更多的人也随着阿里坐了下来,现场一阵寂静。蒙古人骑在马上手按刀柄,紧张地注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做出随时准备出击的样子。
空气更加凝重了。灰蒙蒙的天,光秃秃的山,风吹过山口带着几分湿漉漉的潮气,卷起细碎的沙粒,山谷里传出一阵阵呜呜的回响,像是在哀悼那些死难的冤魂,更像是感叹这生命的不屈……
蒙古草原的春天尽管姗姗来迟,但毕竟还是来了。
积雪融化得很慢,好不容易才看到白皑皑的积雪融化掉,枯黄的秋草底下冒出一层细细的嫩芽,整个草原远远望去有了一丝淡淡的绿意。虽然天气好两天歹两天,暖两天冷两天,可总是在往好的方面变化着。来自西南方向的暖风一天天强劲,气温也明显地跟着一天天升高,中午在草甸子里铺上一层干草晒着太阳都能睡上一觉了。
天气一转暖,札兰丁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他家本来就是牧民,他和阿里都在锡尔河草原放过羊,所以他俩更愿意赶着羊群到草原上去。值夜的活大都让伊斯玛仪包了,夜里他守着火堆陪着羊群熬了一宿,白天就该他钻进帐篷呼呼大睡了。每天一清早,札兰丁和阿里做完礼拜吃完饭就赶上羊群出栏,他们也愿意远远地离开蒙古包,到四周不见人影的草原上去,到见不到蒙古人和蒙古包的地方去。到了草原上,放眼望去,四周和锡尔河草原就有了很多的相似之处,思乡之情也缓解了许多。
女主人图娅心情一直不好,像蒙古高原的冬天一样的冷。她每天一见札兰丁和阿里从栏里赶出羊群,就站在羊栏后的断崖边上目送他们走出老远,有时还走下断崖站到羊栏边黑着脸告诫他们:不要以为你们在老家放过羊就是行家,这是蒙古,不是你的锡尔河草原,这里最怕的是倒春寒。别看现在开了春,腾格里一翻脸,北风一起照样能把人冻死。要千万注意天气,一见风头不对,赶紧收拢羊群回栏,或是就近寻找地方避风避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