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惊寒的雁阵排成一个大大的箭头,它和地面上行进的队伍逆着方向,直直地指向南方。地面上这支队伍忽而往北,忽而往东,行进在天山山脉以西中亚高原的草原、荒漠上。人们表情凝重,拖着沉重的步子。很少有人说话,只有车轮车轴磨出的吱吱声和着天上雁阵的叫声。这是由锡尔河草原开来的队伍,札兰丁就走在他们的中间。
札兰丁离开锡尔河草原最远只到过撒马尔罕,这次出草原要到哪里去又经过了些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同行的人也不知道,只觉得走了好久从秋初走到秋末。蒙古骑兵押解着俘获来的这些花剌子模人和劫掠来的货物晓行夜宿,一路趟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好好的草原被千军万马践踏的裸露着黄沙,又被后面的人流马队踩踏趟起飞上天空。前面就要走出草原了远处一座座顶着积雪的高山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银色的光芒。札兰丁回头看了一眼家乡的天空,眼睛被尘土眯了,他使劲地揉着。
札兰丁紧紧跟随着叔叔阿里。叔侄二人是在蒙古人的兵营里相见的本来一直琢磨着逃跑的札兰丁好像有了依靠,在给蒙古人修理了好多日子车辆兵器以后,他们被押着踏上了向东远行的路。
札兰丁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一直默默不语低头走路的阿里叔叔阿里似乎明白他要问什么,摇了摇头,拉了札兰丁一下:累了说一声。
札兰丁咧咧嘴:说一声有什么用?你背我?
阿里回头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伊斯玛仪:他背你。
伊斯玛仪低着头机械地迈动两腿,他的头好像永远抬不起来一样,嘴里含糊地嘟噜着:能,能的。
阿里摇摇头,又回头问了一句:伊斯玛仪,你不是走过这条路吗?你说说前面是什么地方?我们这是到哪里去?
伊斯玛仪叹了口气,眼圈有些红了:进了那山口就再也看不见家乡了,山那边是另一个国家。
这是一年前成吉思汗大军由蒙古草原西征来时走过的路。他们将逆着当年的方向经海押立、阿力麻里、铁木尔忏察向东,通过不剌、别失八里一直回到蒙古人的老营去。前面就要到西天山山脉了,就要离开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中亚故土,等着他们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们都不知道。蒙古人的铁骑还在中亚广袤的原野上奔突着,和花剌子模的军队纠缠着、绞杀着。大部分侥幸苟全了性命的花剌子模工匠和青壮士兵还在蒙古人的威逼下给他们当着炮灰,用血肉之躯去铺平他们进军的道路。而作为蒙古人往东押解的第一批花剌子模人,札兰丁他们却踏上了另一条不归路。
被抓住的那天,札兰丁的马缰绳拴在了蒙古小头头的马鞍上,他也只好跟着人家走了。晚上到了宿营地,蒙古人拉过一只抢来的羊杀了,在草原上架起了火堆,他们一边吃着烤羊肉一边大口大口地喝酒。那个小头头回头看了看札兰丁,不知和他的同伙说了些什么,蒙古人放肆地哈哈大笑了一阵。小头头吃饱后站起身走近札兰丁,给他递过来一块烤的半生不熟的羊肉。札兰丁没接,只是用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小头头没趣地摇摇头进了他们的毡包,叫人把他拴在外面的勒勒车上,同一个蒙古哨兵做伴。
半夜时分,札兰丁靠在勒勒车上,双手慢慢地在车轮上一下一下摩擦着。蒙古人捆他的绳子是用鞣好的牛皮搓成的,札兰丁费了好大的劲,手腕勒得生疼,终于将那根绳子磨断了。他倒背着手装作没事一样继续坐在那里,想等哨兵转到别处再牵出自己的马。只要一抓到那匹枣红马的缰绳,一切就好办了,这锡尔河草原天高地阔可就是他札兰丁的天下了。他想赶快回家去看看,被蒙古人围起来时他往家里的方向看过一眼,隔着山头他曾看到过那个方向升起的浓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他担心爷爷,担心叔叔婶婶,还担心弟弟妹妹,他想他们也一定担心他。天空进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阶段,那个蒙古哨兵进毡包睡去了,又换了一个新哨兵抱着一把长柄大刀坐到另一架勒勒车上,嘴里哼着一种怪腔怪调的曲子,像草原狼低声地吼叫一样婉转地拖着长腔,没有丝毫想打盹的样子。札兰丁一看不能再等了,他看了看地形,趁哨兵不注意,悄悄地挪动身子离开了那架勒勒车,猫着腰高抬脚轻落步,向着草原深处大约走出一箭地,找了篷高棵草丛趴了下来。他知道凭着他的两条腿说什么也跑不过蒙古人的战马。
不大一会儿,东方的地平线上就显出一线鱼肚白。蒙古哨兵很快就发现札兰丁逃跑了,他嗷嗷叫了两声,毡包里跑出几名蒙古兵跨上马冲着昨天来时的路追了出去。那个小头头把先前进屋去的哨兵叫了出来,和那个哼着怪调的哨兵一起比比画画地说了些什么。小头头忽然仰脸哈哈大笑起来,他叫哨兵给他牵过一匹马,围着毡包转起圈来,而且圆圈越来越大札兰丁一看坏了,这小头头是个老狐狸,跑是跑不掉了,他慢慢地从草丛里坐起身沮丧地低下头去,眼里含着泪,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赌气地抽打着面前的杂草。
蒙古人没有打他。只是不让他骑马了,他们把他的手捆住,让他跟在那架勒勒车的后面,后面是他们抢来的羊群,一个当地人被他们逼着抡起长鞭驱赶着羊群,这伙蒙古兵是出来为大部队抢食的。下午,又有几个蒙古兵赶来了一群羊。札兰丁回头看了看那个赶羊人,只见他不时抬起头抡两下鞭子,其余的时间里就低着头默默地跟在羊群后面。初生牛犊不怕虎札兰丁刚刚遇到蒙古人的时候还怕过,可从丢下刀子的那一刻也就不再害怕了,他回头冲那人喊了一声:哎,你是当地人吗?
那人抬起头,隔老远冲他笑笑算是做了回答。札兰丁看到,那人二十几岁的样子,身段高挑,溜肩瘦腰,脸色蜡黄,不像个草原牧民,也不像撒马尔罕绿洲的农民,倒更像个礼拜寺里念经的海里凡(清真寺学员),或是个杂货铺里的账房先生。没意思,札兰丁看他不想说话,摇摇头赶紧跟上那架勒勒车。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他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想找人说说话也好减轻这种饥饿感,可偏偏碰上了个半哑巴,他感到很扫兴。
队伍在草原上不慌不忙地前进着。看情形就知道蒙古人在战场上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从这种不紧不慢的行军速度就可以看出。草原人家本来就稀少,战端一开更是十室九空,走在草原上举目望去,除了满眼的青草和偶尔在远处蹿起的兔子田鼠,什么都没有,在札兰丁眼里展现出的更是一种难耐的荒凉与寂静。太阳在头顶挂着也是不慌不忙地走,这可苦了札兰丁。他的双手被反绑着拴在勒勒车上,快走慢走都要被它支配,额头的汗顺着面颊流下来都无法擦一下,觉得脸上有无数的小虫在爬而又无法驱赶一样痒得难受。蒙古人前边几个后边几个有说有笑地骑在马上,后面赶羊人一声不吭地抱着长鞭跟随着羊群。札兰丁感到万分的孤独。
天擦黑时,队伍到一个水泡子边停下,看来这里就是今天的宿营地了。蒙古人在搭毡包的同时,给札兰丁松了绑。走了一天的路,出了一天的汗,札兰丁这会儿饥饿感已经过去,只是口渴得难受,他先到水泡子边狠狠地灌了一肚子水,然后坐在那里看那人把羊拢到一起,默默地蹲在羊栏边,他憋不住大声问了一句:我叫札兰丁,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抬起头刚想说话,只见那个小头头呼的一声从毡包里窜出来,把马刀架在了札兰丁的脖子上,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好多话。那人赶紧过来操着和蒙古人差不多的口音连说带比画。小头头疑惑地看了看札兰丁,又看了看那人,这才放下手里的刀子回毡包去了。札兰丁疑惑起来:你是蒙古人?你们蒙古人怎么还不许人说话?
那人摇摇头:我不是蒙古人。你叫札兰丁?
札兰丁点点头:怎么了?
那人勉强一笑:你和咱们的王储一个名字,他们还以为你是札兰丁王子呢。
札兰丁咧咧嘴:我是札兰丁王子?我要是札兰丁王子,就不会从撒马尔罕逃跑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又抱起长鞭回他的羊栏去了:我叫伊斯玛仪。
阿里叔叔从撒马尔罕回来这些日子,札兰丁觉得他太胆小了,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像被蝎子蜇了屁股一样,现在看他也比这个伊斯玛仪大胆得多,至少阿里叔叔说话走路还像个男人,这个伊斯玛仪在蒙古人跟前像身子站不直一样,点头哈腰,说话慢声细气,他不喜欢。
喝下去的凉水很快就在身上拱出了一层大汗,好一阵才落下去,随着夜幕降临,札兰丁这才觉得身上凉爽了许多。大铁锅支在火堆上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锅里面煮着手抓羊肉,一阵阵撩人的肉香传来,把札兰丁的饥饿感又勾了起来,他不时地咽着唾沫,回头朝四周张望着以转移身体对于食物的渴望。锅里的肉煮熟了,蒙古人慢慢地在火堆旁围拢来,有几个人还捉对摔了会儿跤,搬胳膊弄腿地舞划了好大一会儿,这才开始吃肉喝酒、划拳行令。札兰丁低着头靠在拴过他一天的那架勒勒车的轮辐上,伊斯玛仪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块连着脊骨的羊肉,小声地问:那只狼是你打的?
札兰丁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没接他的羊肉,而是用白眼珠子看了看他异教徒宰的羊能吃吗?
伊斯玛仪把羊肉往札兰丁手里一塞,蹲在他旁边小声说:吃吧,我宰的,我诵过安拉之名了。
札兰丁接过羊肉又抬头看看伊斯玛仪:你做小净了吗?
伊斯玛仪的表情稍稍有些厌恶,他咬下一块肉在嘴里咀嚼着,瓮声瓮气地说:洗了,我担着罕给(责任)了,吃不吃由你。
伊斯玛仪说完就要起身走开,札兰丁有些不好意思,他用另一只手拉了拉他:伊斯玛仪叔叔,我是看你会说他们的话,还以为……
伊斯玛仪重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我是个生意人,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的话我会说两句。吃吧,不够自己去拿。不管你想干什么,吃饱了才有劲。真主说过,凡为势所迫,毫无罪过。更别说今天是我下的刀。说完起身往羊栏那边去了,临走拍拍札兰丁的肩头说:一会儿跟我去羊栏那边守夜。
蒙古兵闹腾到深夜才进他们的毡包,草原上只留下一个哨兵拿着一把长柄大刀转悠着。夜深了,上弦月落了下去,到处漆黑一团,羊群的反刍声也小了,只有刮过草原的清风掠过草棵子的声音和蒙古哨兵游动时的擦擦声,以及燃着的火堆里木柴的爆燃声,草原上静了下来。伊斯玛仪睡了一会儿睁开眼,见札兰丁还睁着眼望着天空发呆,小声说:我看出来了你一直想跑,本来我可以帮你,可你跑得了吗?
原来,伊斯玛仪是在做生意的路上被蒙古人抓获的,蒙古人没有杀他已经不错了。这场战争就是因为讹答剌守将杀害了蒙古商队引起的,蒙古人是看中了他们的驼队能驮东西才留下他们的。其实他们早就知道花剌子模和蒙古早晚会打起来的,只是没想到国王会下令杀害商队还加害信使,古往今来两国交战都不会杀害使者的。伊斯玛仪嘟囔着:我们穆斯林经商的很多,都明白商人是和平使者的道理,这样做不等于自己打自己的嘴吗?
札兰丁“噌”地一声回过身去,气呼呼地问:你在替蒙古人说话?
伊斯玛仪黑暗中苦笑了一声:小伙子,别这么大的火气。我只是想告诉你,本来我们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可那一个夜里逃跑被蒙古人抓回来杀了。你是幸运的,夜里逃跑他们没有杀你打你,他们说你小小年纪一个人打了一匹草原巨狼是好样的。你真是好样的。
札兰丁不听他的解释,躺了下来:只要不死,我早晚要跑的。谁知道他们会把我们抓到哪里去?
伊斯玛仪叹了口气:抓到哪里去?这仗总有打完的那一天,打完了仗没人白养着你,你还得该干嘛干嘛去。
蒙古哨兵听到他们在轻声说话就转到他们跟前来了,伊斯玛仪只好坐起来,哨兵示意他躺下,大概是见札兰丁没起身搭理他,走过来照他的屁股踢了一脚。札兰丁来了火气,猛地站起身,可没等他站稳就被哨兵一个扫堂腿放倒了,他还想站起来,哨兵的大刀片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动弹不得了。哨兵用刀背在他身上磕了磕,什么都没说回身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伊斯玛仪在黑暗里说了声,睡吧,自个儿翻身先睡去了。
札兰丁一直在等着逃跑的机会,可发现蒙古哨兵一直警惕地来回转着圈,要不就坐在火堆旁四下里张望着,到下半夜他也困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