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乌丁从来就不满意这个儿子,心思灵活但缺少了点男子汉的阳刚,在草原上仅仅会耍小心眼是不行的。老人一开始把他送进礼拜寺就是想让他离开自己远远的,跟着阿訇们或许能出息得像个男子汉一点。他看看一直低着头的阿里,真想训斥他一顿,可一看儿媳在一边坐着也只好忍住了。他咬咬牙大声说:能,一定能。我要是早去圣寺,说不定还不至于弄得现在这个样子,一定是真主怪罪于我了。
吃过手抓羊肉,阿里和孩子们去睡了。萨乌丁老人叫住札兰丁婶婶,递给她一摞银币:我们也得稍做些准备。我小时也碰到过这样的年头,我知道我们该做些准备了。你把这些银币缝到孩子们的衣服里,每人几个,不要太多,多了也招灾,你自己也留一些。阿里和札兰丁爷俩我再给你拿,我还放着有几枚金币,就都给他们吧。我们老的老小的小,是他们最危险。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这几枚金币关键时候能救命的。
札兰丁婶婶点点头,在月光下都能看到她眼中的星星泪光。
接下来的日子,萨乌丁老人给一家人分了工,让阿里负责放羊,告诉他离开房子远一点儿,家里和几个小孩子由札兰丁婶婶照顾,他和札兰丁的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爷俩分别把守着不同的方向给一家人放哨,他去东边的沙埂,让札兰丁去西北的小石山,要他在山头最高处 望,这样能看出老远,那里离家远一些就把枣红马给他骑。他嘱咐札兰丁:一有动静拨马就回,给家里通知一声,然后向另一方向猛蹽。这边无论出了什么事一定不要回来相救,多一个人来就多一个人遭难,你妈妈就是这么走的,这样的事不能再出第二次了。
站在离家徒步要走一个时辰的小石山上回望家园,札兰丁不禁有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四周被丘陵环抱的草原相对平缓,到处一片葱绿,偌大的草原分布着不多的几户人家,平时站在这里就可以看到家家户户房顶升起的炊烟,只是现在牧户大都转场去了西部边境,这里显得有些安静。就在这个小石山下有一个水泡子,在它跟前看不出什么,站在这个制高点上看,平静的水面像天空一样蓝,水浅处茂密的芦苇和蒲草在清风里摇曳着,野鸭不时掠过水面,更给平静的水面增添了生动。往西边和北边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斑驳荒漠草原。那里是马场,马吃草并不多,可马蹄子最伤草原现在马群都往西部边境去了,这里的草场得到了恢复,开始像个草原的样子了。马稀草旺,草场倒是因祸得福了。
这个石山其实就是个沙埂。只有顶上有些山石裸露着,四周都是细细的沙粒堆积着,上面只有些耐瘠薄的杂草,再往上就是荆棘丛生的乱石顶上有几棵小树从山石缝中钻出来。札兰丁骑马一直攀到小山顶,他把马缰绳往马鞍上一搭,朝四下里 望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动静,就一手拿着狼牙棒,一手攥着一把刀子围着小石山转起来,希望能找到狼或是獭兔的洞穴。他找到了几处狼曾经匿身的地方,地上散落着一些动物的碎骨,在一处向阳的凹洞里还有几堆动物的粪便早已干透了。獭兔或许是听到了他来时的马蹄声都躲了起来,要不应该能听到它们吱吱的叫声。札兰丁转了一圈没什么收获,就来到小山顶倚着一棵小树坐了下来。
四周很静,只有偶尔几声叫不上名字的小鸟掠过头顶留下一串嘹亮的鸣叫。札兰丁感到有些孤独。独自一个人处在旷野里,对于在草原长大的札兰丁来说本算不得什么,可眼下的形势不能不让他紧张,他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似的,让他难以静下心神。站在山顶往西北望,一眼能看出老远,他这才明白爷爷的苦心。爷爷那边正对着撒马尔罕和不哈剌,几次蒙古人都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札兰丁自觉身体恢复得和以前一样了。他坐了一会儿将枣红马拉下山头,摸摸马的脑门,从衣兜里拿出一把炒好的料豆,慢慢地喂给它又梳理了一下马鬃和马身上的骝毛,拍拍枣红马浑圆的屁股,这才拉紧马鞍的肚带,抬脚认镫,一跃上马,握着套马杆一抖缰绳,枣红马在草原上飞驰起来。札兰丁在马鞍桥上坐稳了,身子稍稍前倾,双腿夹紧马腹,然后将马缰绳系在鞍桥上,双手持竿抡了起来。马杆在他手里上下翻飞,他不懂什么套路,只是胡乱舞划着,向着并不存在的冥冥中的蒙古骑兵扫去。他越舞越快,就像是真的到了战场上,眼前就有蒙古鞑子的兵丁,而他手中也不仅仅是一根马杆,而是一把长柄大刀。马杆在他四周划出呜呜的声响,这声响鼓舞着他,给了他勇气和力量,也给了他胆识。他咬紧牙关,瞪圆双眼,鼻翼抽动着喷着粗气,他相信总有一天会以手里的马刀给父母报仇的。
枣红马在草原上转着圈飞奔,像一团火焰跳动着、飞驰着。慢慢地枣红马的速度降了下来。札兰丁不再吆喝马了,手里的马杆也停止了舞动。围着草场又转了一圈,札兰丁一扯缰绳,枣红马喷着响鼻停住了。札兰丁将脚从马镫里褪出,然后从马上直直地扑向地面,就像一个坠马的士兵一样摔到草原上。他就想亲身试试那种坠马的感觉,他甚至想在马地奔跑中也来一次,但他没敢,他拿不准那样会不会伤到哪里。
枣红马在草原上自己溜达开了。札兰丁仰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发呆。他的大狗跟着枣红马转了几圈,这会儿也来到他的跟前,张着口耷拉着舌头喘粗气。
过了一会儿,札兰丁坐起来,他抬头看看远处,四周一片安静,再看看跟前,这里的牧草没有被牛马羊群啃吃践踏,已经长得很高了。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就在这里打些牧草晾着,等晒干收起来给羊群过冬用。
札兰丁想到做到,以后几天他一来到这里,先跑上山顶看看周围的情况,接下来的时间他就开始打他的牧草。不几天,钐出的牧草就晒干了,他就找几绺长蔓草拧成绳子,把干草打成捆放在草地上继续晾着。有时停下手里的活,他就骑马抡一会儿打草用的长柄钐刀,刀光闪烁,更有了几分威猛的意味。
牧草捆越来越多,札兰丁晚上告诉爷爷,爷爷愁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好小子,知道自己找活儿了。不过,这夏天的牧草不如秋天的好,夏天的草嫩,晒不出东西,就是晒出来了也不如秋天的草好。秋天里的牧草油性大,羊吃了容易促肥长膘。不过也好,抽时间拉过来,遇上连阴天也不愁羊群没草吃了。
札兰丁又跟爷爷学了一手,他不那么急于打草了,再来到小石山头也觉得更有些寂寞孤独了。他有时骑马转上一圈后,躺在干草捆摆出的草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发呆。
又到一轮新月升起的时候了。夜里,月亮落下去之后,又听到了狼的号叫,白天一家人各忙各的,夜里就轮流值夜,在通红的火堆旁,札兰丁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山岙子里下的狼夹子,决定第二天去换一只新獭兔。
夜里,一家人被一阵阵凄厉的狼嚎搅得一夜都没睡好,两只大狗也跟着狂吠了一夜。萨乌丁老人也分辨不出这狼嚎声里到底包含了什么信息他铁青着脸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嘱咐阿里和札兰丁:这几天出门一定要小心,提防蒙古人趁人们松懈了再杀个回马枪。
札兰丁侧着身子支棱着耳朵辨别着,听声音狼的叫声来自于他下狼夹子的山岙那边,听得出也不是什么大狼群,会不会是狼夹子打到狼了?他不敢确定,只知道这一夜狼嚎肯定来自于那边。
天亮以后,他并没急于去看狼夹子,而是吃过饭就往小石山去了。爷爷说得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防蒙古人比防狼更重要。
在那个厚厚的草床上,札兰丁迷糊了一阵,起身到水泡子里洗把脸来到了他的枣红马前。枣红马这几天也好像有了一种飞驰的冲动,一见到札兰丁向它走来,就昂起头吸溜一声叫,马蹄不住地倒腾着,仿佛随时都要蹿出去一样。
札兰丁拢鞍头扯肚带,一跃上马。枣红马见主人的钐刀还插在草堆旁便不等主人吆喝向那里跑去。札兰丁带住马低头想了想,他没有拿那把钐刀,抬起头拉起缰绳一拨马上了山头,四下里 望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异常就纵马向放狼夹子的山岙奔去。
这里同札兰丁近几天把守的小山一样,也是个半截沙埂顶着个碎石山峁,上面有很多母狼春天下崽的洞穴。札兰丁早就看好这里,估摸着在这里下夹子早晚会夹到狼的。札兰丁的马飞奔上山的时候,惊起了灌木丛里的獭兔和狐狸,他一概置之不理,直奔到狼夹子处。
拐过一块裸露的山石,札兰丁吓了一跳。尽管昨晚上听到阵阵凄厉的狼嚎,他就猜到一定是狼夹子夹到狼了,可现在乍一看到一匹草原狼匍匐在不远处,他还是有些惊恐的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马一声嘶鸣前腿高高抬起,身子一下子立了起来,那只跟来的大狗也竖起了耳朵。
这是一匹札兰丁从没见过的巨型草原狼。他虽然过去从远处也见过狼但是这么近距离地看狼,他才发现狼的身上就像是有瘆人毛一样。大狗稍稍顿了一下,这才狂吠着扑了上去。这匹狼被夹住了脖子后曾激烈地挣扎过。狼夹子本来是用牛皮绳拴到一块裸露在外面半截的大石头上,这时那块石头已经被狼生生地拉出地面,狼的后腿还在用力地往前蹬着,身子成了一个弓形。大狗不顾一切地扑上去,那匹狼轰然倒下了,原来狼早已经死了。
札兰丁走上前去,还是先伸手试了试狼有没有鼻息,又摸了摸狼鼻子,等确认狼身上已经凉透后,这才解开拴在石头上的牛皮绳,牵过马准备把狼驮到马背上去。一向温顺的枣红马这时尥起了蹶子,任凭札兰丁怎么拽也控制不住,他只好放弃了努力,把马放开,一低身把狼扛到了肩上,准备找一个宽敞的地方扒下狼皮筒子。
好沉!札兰丁扛着狼走了没几步,就觉得腿有些站立不稳。这匹狼少说也得百多斤,狼身子压在他的肩上,压得他抬不起头来,那只大狗围着他的身子一个劲儿地狂吠,他想抬脚踢它一下不让它乱叫,但发现这是徒劳的,他的腿根本就抬不了多高,只好狠狠地冲着大狗大喝一声:滚!
终于走出那段崎岖的乱石山头,来到了一块稍稍平坦的地方,他实在是再也无力走下去了,两手一撒,身子重重地向后倒去,压在了比他先着地的狼身上。札兰丁仰脸朝天闭上眼睛,长长地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就在他睁眼的一刹那,大脑“嗡”的一声,他愣住了。
原来他的四周已经围了一圈蒙古骑兵。他们都坐在马上停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札兰丁。都是游牧渔猎民族,蒙古骑兵对这个独自捕获了一只草原巨狼的少年产生了兴趣。见札兰丁从地上一个打挺站起来,一个像是小头头的蒙古人让他的马往前走了两步,微笑着冲他点点头,将手里的马刀夹在腋下,伸出双手竖起了大拇指。
札兰丁冷眼看了看那个小头头,赶紧回头朝他家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那里冒出了浓浓黑烟,他知道这下完了。札兰丁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起步向他的枣红马奔去,可为时已晚,蒙古人的包围圈一步步缩小了。札兰丁从腰里拔出随身带着的刀子一看,自己也觉得有些泄气了,一把几寸长的小刀在十几个蒙古骑兵面前又能起什么作用?他想了想,干脆把小刀一丢,低头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