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有的人有才无趣,有的人有趣无才,刘蕴慧有才有趣,更兼美貌美德,曾是许多人瞩目的“四有新人”。然岁月荏苒,转眼十年过去,新人似乎已有了些“资深”的味道。
趣者,相映而成也,反正没刘蕴慧时,大家便觉相顾无趣。有个朋友说,刘蕴慧一走,南京城好像空了——她说的是我们这个圈子空旷了很多。刘蕴慧在南京大学读完作家班后,曾离开这里一年多。那的确是段黑暗的日子,大家人心离散,无组织无纪律,许多人仿佛已相忘于江湖。好在她很快又回来了,于是欢乐回来了,牌局回来了,火锅回来了,茶馆的品茗谈诗歌厅的声嘶力竭都回来了。总之,有刘蕴慧就有春天;有刘蕴慧,我们便觉生命原是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浪费的,散兵游勇们有了中心的时候,人生的真趣真味仿佛都有了。
刘蕴慧的才能是多方面的,比如下棋——在男同胞中也罕有敌手;比如打牌——无论惯蛋还是斗地主,她似乎总是赢家,在QQ游戏中,还打出过几千倍的超级数据,“引无数斗友瞻仰!”(此处照抄腾讯系统表扬语——作者注);比如品茶赏花品酒论道;比如哪里的火锅一流哪里新开了馆子推出了什么拿手菜等等,均能如细述家珍。特别是听她谈美食,唾液暗涌之余,我有次突然觉得,也就她这样兼有丰满体态和平和心态者才配谈这个,才符合饮食文化,因骨瘦如柴者似乎没资格,过于臃肿者则只是在说吃罢了。作为诗人,刘蕴慧无疑是个“跨界”爱好者,此跨界不是泛指对生活的广泛涉猎和丰富多彩,而在于她总喜欢在另外的领域中折腾出些专业味道来。比如最近,她出门必带一个大相机,那相机雄赳赳的颇硕壮威风,一看就是专业器材,与一般的傻瓜相机及无可比性,我们的牌局骤然减少,出行剧增,她甚至在组织一个自行车俱乐部,大会小会地威逼利诱大家参加,弄得一帮懒人大费踌躇,但大家都明白,人家已倦了那些我们仍在不懈追求的项目,又开始玩新花样了。
刘蕴慧很文艺,做过教师,现在做着政府驻外接待工作以及兼职商会的执行秘书长,待人接物,总使人如沐春风。这让人觉得她的笔名“蕙的风”取得真是贴切。她虽猛一看像个很悠闲的人,其实却很忙。很忙,又看似悠闲,这大约才是游刃有余吧。我曾以为她太忙,没多少时间读书,哪知她不但读,且读了很多,有些书还读得很精。譬如《红楼梦》,她读了不知N遍了,虽不能说倒背如流,但却真的能大段大段背诵,对其内容的熟悉程度超过了我们每个人,书中的诗词和一些小情节小细节均能细细数来,“红粉”做到这个份上,可谓做出了境界。
人如惠风和畅,待同志如春天般的温暖,但这只是大众眼里的刘蕴慧。作为一个诗人,她其实另有面目。她有个博客名“午夜的独舞”,也许才符合她写诗的心境吧。或者,这正是她写作精神的一个暗喻:午夜、静场,一个人的舞蹈,绚丽而孤寂,诗之高贵的精神和孤绝的气质,尽在这种“独舞”中。
与在生活中的平易透明相比,刘蕴慧的诗要朦胧得多。帕斯卡尔说:“不要怀疑我们的不清晰,这是我们的职业性。”刘蕴慧深得其味,她的写作,正是植入了梦的恍惚性。其诗行中,类似“更多的影飘来飘去,举止迟钝”、“披着软软的水烟,长裙曳地”这样带有梦境感的句子俯拾皆是。总之,要论在诗中“做梦”,刘蕴慧有其独到之处,如她的《故道桃花》:
突然间一树桃花开了
此刻我在树下仰望
这是一条古老的山径
曾经我来过这里
或者梦中来过
桃花在山涧闪耀
一片花瓣飘在水面
诗很短,只有七行,以明艳的画面开端,却一转眼就打开了画面后暗藏的空间,大自然的微光绮景瞬间转换为玄思梦幻,其意境,全在这种梦一样的转换中。同时,梦境的打开也让人感到,诗要表达的情感一直都在头脑中运行着,在那里,一切都在流动,都存在着,且有其源头和方向,无比真实。而末尾飘在水面的“一片花瓣”则余韵悠悠,既带着幽情单绪,又挟裹着一股独特的禅味。
对梦境的创设也即对情景的创设,但梦境,似乎才有对感觉的异样发现,如同对意识中一种更深的无法被命名的存在的发现。这种存在,大概才是关于我们生命的本源性的存在。此境在日常生活中不可能出现,或者说,它主动避开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再或者,是我们平时很少有能力渗透它,但诗歌却做到了。如她的《一只明黄色的蝴蝶》:
囚禁脑海的蓝紫的鸢尾花
挣扎着开放
白水仙开在近处的池塘
奄奄一息
初春留恋残冬的气息
又向往闷热暧昧的盛夏
一只明黄色的蝴蝶
在半空跌跌撞撞,不明方向
在这里呈现的,是一些碎片般的画面。然而,破碎即整体,“初春留恋残冬的气息/又向往闷热暧昧的盛夏”这样说明般的句子,被置于鸢尾花的挣扎和蝴蝶在半空中的跌跌撞撞之间,其中依靠的,是一种暗逻辑的勾连,并通过勾连组织出完整的情感空间。在鸢尾花的挣扎和白水仙的奄奄一息中,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也”。这首诗正是如此,除了抽象的幻觉般的意象呈现,作者似乎还在暗中拼接着什么,并使我们感受到了由碎片而触发的整体抒情,甚至感受到了由碎片牵连的某种隐匿而广阔的生活。
除了梦幻气质,刘蕴慧的诗还有诸多特点,比如,她喜欢运用有色彩感的词句,如“纯白的江鸟”“白雾”“洁白”“明黄”“蓝紫”“黑为蓝挂上帷幕”“开出一片红色”等等。也许一个人在梦里,在最黑的时候,会更敏感于颜色吧。我想,正是这些五彩缤纷,把黑色背景从午夜的深渊中拯救了出来,使黑夜之黑焕发出无限生机。如果说“诗歌是企图画出思想颜色的调皮尝试”(Maxwell Bodenheim),那么,她是否也在试图用这些颜色来触摸情感和思想呢?
不但颜色,在许多诗行中,视觉与嗅觉、听觉都是混杂的。如“桂花一点点冷却。我这轮月亮/挂在,桂花的香里”。这里,甚而有种超验的感觉,她通过自己与月亮的合体,赋予了月亮以嗅觉,使物象顿时生动起来。对多种感官的并用,是在寻求某种表达的自由吧。而这种尝试,无疑已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刘蕴慧在生活中是清醒而坚定的,但一个诗人,又永远都在其梦境中,因就语言看,诗正是语言之梦。而从生活出发,梦既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对生活的一种诗意拆解。诗意地看待生活,也许这才是诗歌给我们的真正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