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晚上,虽然人早就上了床,可她翻来覆去的却难以入睡。心里闷得慌,她真想出去走走。
卜红卫跑出去玩儿够了,快半夜了才回来,见车远航已经躺下,她放轻了脚步。
炉子边上的壶嘴儿,在冒着热气,她知道这是车远航给她准备的。
她见车远航把她的洗脚的盆,也给拿出来放在了炉子边,还把她的塑料拖鞋给搁在了盆的两边,并且把椅子也给她摆好了。这叫她的心里,感到很温暖。
如果她真的走了……,她的心里,有些留恋。
车远航知道自己将要离开这间办公室了。她和她住在一起的时间,已经是在用指头数了,或许十天都算是多的了。
卜红卫把裹在怀里的用报纸包着的土豆,放在了办公桌上,接着她把围巾跟大衣,也搁在了办公桌上。回头插好门,她准备洗脚。
调好了水温,她坐在椅子上开始泡脚。
她不知道,车远航正在给她自己做思想工作呢。
她是在想,长征路上,那么多女同志都坚持下来了,那时的日子,多苦哇。还有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人……,如果知道后来的人活的这么自私,他们该有多心寒。她对自己说,我们不能那么活,人活着如果都只顾自己的得失,那这个世界就乱了,那哪还有今天这太平日子,社会……也就不会进步了……
道理是这样,可那上学……怎么办哪?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大学。不管领导对她咋有看法,她都不想轻易放弃这个梦。至于新单位苦不苦,对她来说,那都不是问题。
卜红卫自己坐在这儿觉得怪没意思的,她瞅了两眼床上的车远航,试着轻声问:“睡着了吗?”
车远航:“睡着了。”
“哈哈,在说梦话。”卜红卫笑她。
“你怎么这么高兴?跑哪儿快活去了?”
“我带回几个土豆来,明天咱俩烧着吃。不用发愁,那个地方你不必去!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都在替你抱不平呢。有那么多有经验的男同志不用,竟然派一个女同志去,这事儿叫谁看了,都不会赞成。你可不能去,去了误青春。
你不离开机关,还会有上学的机会。你知道吗,你离开书记办公室以后,书记给两个指导员打过电话,人家在电话里一听是他,马上就找个借口躲了。你没看现在多安静。”
卜红卫的脚在温水里泡得舒服了,兴奋了起来,那嘴开始不停地说,她只是听她絮叨,没再搭茬儿。
这一夜,车远航翻来覆去地想着她的心事,难以入睡。自己的理想,社会的责任,她都不想放弃。
她在绞尽脑汁想把这盘棋摆活它。
早上她是咬着牙爬起来的,吃完饭她刚回到办公室,王亮随后就敲敲门进来了。见他一头白霜,她一边脱大衣一边往里让他说:“快过来烤烤。怎么来的?咋这么早?”
王亮往里走了几步摘下了帽子,他已经满头是汗了。她放下大衣给他拿毛巾让他擦,他没接,他只是用自己的手套擦了两下。“哪个抽屉是卜红卫的?”他问。
她拍拍他跟前的桌子。她拖拖凳子让他坐。
他没坐,他很小心地从里边的兜里掏出一封信来,把信封有字的一面朝下,躲着不让她看着字,然后把它从抽屉缝儿……塞了进去。
因为抽屉锁着,缝儿太窄手伸不进去,他只好用他们桌子上的塑料尺,往里又推了推。见取不出来了,他才直起身说:“啊,一张报表。我还有事儿,走啦。”
她送他出去。她只觉得王亮很负责,没想别的。
她不知道这就是卜红卫捎去的信。
昨天江川回去在往外拿苹果的时候,见着了兜子底下的这封信,他认识卜红卫的字。他啥也没说,把信递给了贺援朝。贺援朝看看信,又看看他和王亮。
他们三个,都猜到了这信里写得是啥。王亮怕他难为情,他开门见山地跟他说:“同意你就留下,也不是小孩儿了,以后咱们都要遇到这个问题,这很正常,没人笑话你。其实她人不错,咱们又是同学,你可以考虑一下。如果实在是不同意,明天早上我替你送回去。”
凭直觉,王亮认为贺援朝已经看上车远航了,因为自她走后,他变得沉默,也变得孤独了,他经常一个人在远处的草地上和橡树林中散步,他有心事了。
同时他觉得江川,也有这个意思。
只是他采取的是另一种方式。他在疾速向她靠近。他认为是江川先动的这份心思。在球场上,他曾盯了她好长时间。他俩撞在一块儿,那是江川在让着她才出的意外。那江川对她的那份心思,很诚。那饺子就是个例子。
旁观者清。他隐隐约约地觉着,这两个人都在向这个阵地发起了冲锋。他心里有感觉,但他不问,到时候,他们自己都会说的,这点他清楚。只是他觉得两个人要是都这么坚持,肯定要有麻烦。他实在是不希望他们两个因为她,成为仇家。
他在担心。担心他们三个的朋友……可能要因为她,做到头了……,他希望他选择卜红卫。选择卜红卫,是条两全其美的路。
贺援朝毫不犹豫,把信递给了他。
他也什么都没再说,接过信把它平平展展地放进了自己的兜儿里。清早一爬起来,他就骑上马跑来了。他想趁着人少时给卜红卫,他不想叫她太尴尬。
王亮走后,车远航开始打扫卫生。上班后她在电话里跟书记说,尽管自己的能力有限,但还是可以去试试,如果干不好,回头请领导立即另找人,免得误事。
头儿们听了,都高兴,书记还在背地里跟场长夸她识大体顾大局,思想境界高,说她是个好苗子,还说场长没看错人……
场长之所以坚持不让她去,是因为他已设身处地为她想过了。他自己的女儿,和她一样大,自己的孩子都嫌这里艰苦,至今都没来看看他。
他已经给她写过好几封信了,越动员,她越躲,更可气的是她的那个姥姥护着她。他真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出来锻炼一下。他好羡慕人家的孩子这么争气。
想想自己家的孩子还跟个娇宝宝似的养着呢,他都怪不好意思的,常言说,龙一辈儿鼠一辈儿,他也只好认了。因而他从不说这些年轻人不好。好歹人家那孩子,还敢出来折腾折腾。
既然她已经同意去堵这个洞,那就让她去吧。在战场上,这个年龄都建功立业了,率团率师在战场上拚杀的也大有人在。要成气候,就该摔打摔打。说不定,他们真的会干得比那些因循守旧的老同志们要好。
中午饭之前,书记和陶成的谈话,结束了。他要求去保卫科工作。书记说他的才能在那里发挥不出来,应该去青年突击队。
下午和李进东谈了话,说准备任命他为青年突击队的副指导员。他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他提出那儿没学校,孩子上学有问题。领导说那已不是问题,并说他会把最好的老师给他派过去。
之后,领导们把他们五个人集中在会议室,开了个短会,要求他们元旦前都到位。不仅元旦要在新单位过,而且还要求他们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会上决定,三个队长由副厂长和生产科长带着,去勘察具体落脚点,定下来后由生产科长带着他们建。与此同时,由后勤物资部门调拨军用棉帐篷和所需的一切物资。会上还决定,两个指导员和劳资科配合,落实具体人员。
会刚散,领导们刚离开,陶成和李进东就分别跟车远航请假,都说回去拿生活费。
10、
转天早饭后,车远航去了劳资科。各个单位要推出来的人,基本上都在她的心里呢。
基层这些干部听说班子已经定了,一个个又活了。要调出来的名单上报的特别快,在她没到之前,通讯员们就已经一个接着一个的进了劳资科,又一个接着一个的出了门。那些干部们,唯恐慢了推不出来,他们早早就把名单报到了分场,那分场又很快地把名单集中起来,早早的把通讯员打发出来了。
等车远航进去的时候,那些装着名单的信封,都已经摆在劳资干事的桌子上了,劳资干事正在拆封呢。
她坐在他旁边逐页看起了名单,不管他们给谁,她都接收。
看过这些上报的名单之后,她从中抽出了二十个身强力壮的,因为等到具体地点定下来以后,得先上去一部分人建生活区。
她又仔细看了一遍名单。当她翻到八分场四连的名单时,她的视线落在了两个孩子的名字上。这两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是去年车远航去一连之前才来的。一个是金玲,她没有父亲,家里贫困,她是替哥哥出来的,是奔着她的姐姐来的。她姐姐是建场时来的那批。
车远航见名单里只有金玲没有金妮,觉得奇怪,向旁边的劳资干事一打听,才知道是指导员的小舅子看上了金妮,是金玲老在中间搅,才把她给推出来的。指导员的小舅子爱动手闹事,名单里却没有他。她很为金妮担心。那人粗鲁无知,他不配跟金妮。她金妮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多可爱。要是跟他那种人,那不白瞎了么。那金妮家不就等于白养了个姑娘么!另一个,是个男孩子。大家都喊他“小不点儿”,他叫方兵。
这份名单提醒了她,金玲的嗓子相当好,而且口齿清晰,嘴特利索。她打算叫金玲做广播员。她拿着名单想,我要叫你们手里没用的人,到我这儿全变成金凤凰,我看你们那脸都往哪儿搁。
她了解这些被推出来的人。他们的品德上没有问题。有了广播员,她想趁着这个机会再跟书记要一套广播器材,好像还得要一个懂技术的人。她想起来了,他八分场不是有个文书叫蔡国良吗,他是从北京分配来的大学生,学的就是无线电专业。她心里琢磨着,我叫你们往外推,这回我专掏你们的心窝儿,谁有用,我往外拽谁,我也叫你们难受难受。要不然,你们永远不会知道马王爷长的是三只眼……
不到一个上午,她就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就在她拿着抄好的那二十人的名单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办公室里闯进来一个女孩子,一条红色的长围巾裹着她的脸,就两只眼睛露在了外边。围巾和头发上,全是白霜。
她一进门就冲着车远航疾走过来。
车远航还没看清她是谁呢,就被她给拽到了门外。“车主任,我找你有事儿。我去过你办公室了,他们说你在这儿呢。”这声音已经告诉她,这是金玲。
金玲看看周围没人,放低声音说:“你快把我姐也调出来,要不她就毁了……”说的时候,她的眼睛在紧张地看着周围,生怕有人看见她,就像个搞特工的似的。为了节省时间,她只是把事情简单地跟车远航说了说。
“不能叫人看见,我得快走,你千万不能变卦啊!姐呀,我可是相信你了,你可要帮我呀!姐呀,你给我句实话,到底能不能帮我?”她扯着她的袖子急切地问。
因金妮的处境很不安全,车远航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
金玲见她那么的肯定,她急匆匆地跑了。
下午刚到上班时间,车远航就坐在她的办公桌前拿起电话跟书记要人,要东西。她跟书记说,一个金妮一个蔡国良,她要定了,而且她要求书记亲自给打电话要。
书记态度可好呢,满口答应,当即就办,一锤就定了音。办完这些事儿,书记还给她留下了一句话:“还要啥,还要谁,你都说,能办的,都给你解决。”这个时候,只要是有的,都会满足她的,只要她不撂挑子。
她想再仔细考虑一下还有什么要做的,她想趁着这个机会把准备工作做好,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等以后再找他们,就未必会这么痛快了。
11、
一整天她的脑子里都是在转着青年突击队的事儿,晚上躺到床上,她还在想。以往的晚上,只要卜红卫不在屋里,她就把门插上自己趴在桌子上看书。可现在,她没这个时间了。
她知道,这个突击队一成立,一旦这些人集中在一起,很多人的第一感觉就是,糟糕的消息会频频传来。然后呢,就是他们想看到的,书记场长们,还有那保卫部门,一趟趟的出马去处理去解决问题。
再然后,可能就是看着他们灰溜溜地解散,她灰溜溜地回到单位,灰溜溜地再也抬不起头……
她非常清楚那些人的心理状态,不会有多少人希望她干好。
事到如今,她必须得想出一个办法来,压根儿就不让这种事情出现,她要让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热热闹闹、团结奋进、蓬勃向上的集体。因此,她决定在人员拉上去之前,找最能打架的那些个人,一个一个地谈话。她逐个分析过这些人,她觉得这些人的本性并不恶,思想也并不复杂,哪个都不是死不悔改的。
为此她想了几种办法。对那些性情急躁爱和人发生冲突的,她想给他们安排独立的工作,叫他们到学习班去学习拖拉机驾驶。他开着拖拉机在野地里跑,看不着人他打谁去。叫个厉害点儿的人带他们。
这任务最好是交给王亮。对,把王亮要出来。
只要贺援朝和江川出来,王亮就不会再待在那儿了,还有那个跟王亮好的淘气又聪明的吴春辉,王亮一走,他肯定也待不住了,就怕他们不给。她准备再和书记要人,叫书记跟他们连里交涉去。
由王亮带他们,肯定没问题。
叫他们有事儿可干,叫他们学习技术,叫他们分心。余下的分成班排组,必要时“株连”一下,出了问题就找头儿。层层把关,就不信管不住他们。然后……再把文体活动搞得活跃点儿。
她对自己也很有信心。
因为她想来想去,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事儿,都是年轻人,又没啥复杂的政治背景。
想清楚了她反而不担心这些人了,她开始担心起贺援朝和江川会不会拆她的台,他们可是嘴上没毛儿……
她琢磨着,这个大学还是不能放弃,这蔡国良……绝对是块儿有用之材,他的口才好,他可以当老师教那些家属们的小孩儿,还可以在闲着的时候,给大家补习一下文化课。大学都开学了,虽说是工农兵学员,有文化基础的和没有的,可是大不一样。她自己更想补课。实在是好极了,我有老师了……,如果谁再说这是在走白专道路的话,就明着告诉他们,说这是在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学**要比打架强吧!想到这儿,她的心情开始舒畅起来。
她已经电话通知过了,从后天开始,都来办学习班,一周时间足够了。她要叫他们每个人都书面表态,她要拿着它随时检查他们的表现,人都是要脸面的,不想好好活的人太少了。她在心里还作了个计划,准备在学习班期间,每天都找哪些人谈话。她估计这招儿会有效。她准备跟他们说,到了突击队以后,都把从前的那一页翻过去,重新开始……
她思来想去,看看也没什么遗漏的了。这时她认为真正会出问题的,弄不好可能是班子里的这四个人。她寻思寻思,豁出去了,爱啥样啥样吧,她不愿意再多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再不想它了,她反而轻松了。
她一骨碌爬了起来,烧水洗了脚,又给卜红卫烧了一壶。
车远航不知道卜红卫在闹心。
见到那封退回的信,她心里很不舒服。她没敢问是谁放的,她偷着掉了泪。她想,以前自己是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可那时小,还不懂事呀……,她对贺援朝崇拜的五体投地,她不甘心这事儿到此为止。她心里自从有了他之后,再看别人都瞧不上眼儿了,也不容易动心了。
她想继续努力。她也想去青年突击队,但她怕贺援朝再不去了,自己留在那儿,以后想出来都难了,想见他就更不容易了。与其那样,还不如就这样。等以后常去看看车远航,不是就能常见到他了嘛……
卜红卫特别的爱吃烧土豆,车远航从床底下拿了两个给她放在炉子底下,又撮些带火的灰给盖住。估计等她回来,也该熟了。干完了,她在办公桌的抹布上胡乱蹭了两下手,爬进了被窝儿。
躺在被窝儿里,大概是兴奋的缘故,她没了觉。寻思寻思从褥子底下拿出本《物理》,看了起来。
早晨一上班,她就跟书记在电话里说了,书记也毫不懈怠,立马做了,可人家一连不给王亮。连长说书记把骨干给抽走了,是在拆他的台,他说你树的样板你都拆台,你让我咋干……,可也是,书记犹豫了。
听说不放王亮,车远航自己要。她好好拍了一顿连长,那连长一时间糊涂了,就跟那只乌鸦似的,一松口,把块儿肉给丢了。
她又立马给王亮打电话,叫他收拾东西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