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天早上，一辆军用吉普车在办公室门前停住了，车上的副书记对生产科长说：“去叫车远航。人家指导员和连长给她请功，她连个总结都没有就跑了，回来也不汇报，书记要是在家，又该火了……”
生产科长进了知青办不一会儿就出来了，他上了车关好门后说：“她头晕，病了。”
“真病假病？是不是不批上大学……闹情绪啦？”副书记问。
生产科长说：“不像是装病。那么瘦个孩子，肯定是累着了。哎，我说，你们谁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干那么重的活儿？”刚才他见她头上盖着件儿衣服躺在床上，卜红卫冲着他嚷嚷，说她病了，她还打着哈哈说：“她是给你们卖命累的。”
“那咱们走吧。”场长这时才说话。车开了，他们几个去了一连。
卜红卫趴在窗台上看车走了，转过身笑着说：“哎，别装了，他们走了。”
车远航：“走就走呗。”
卜红卫：“上不上学能咋着？依我看呐，上了那大学也未必就幸福，还是先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吧。要是有个自己喜欢的人，就是长年生活在孤岛上，也很幸福。其它的，都是次要的。哎我说，那江川多帅气，你俩都是瘦高个子，特般配，我都羡慕死了……”说完她想看她的反应。
车远航把衣服一撩：“给我住嘴，别胡说！别把你的喜好强加给我！我只喜欢满肚子的学问。上一次大学我都嫌少，我琢磨着……，要是能挨个大学都上上，那该有多好……”
“你也忒贪心了。一个门都不让你进呢，还挨着个都上上，啧啧……，你那是在做啥梦呢？你就不能现实点儿吗！就目前的形势看，你们这辈子也别想登大学的门了，那就应该想想以后咋办了。活的实在点儿吧，别老泡在梦里不醒啦……”
卜红卫一本正经地为他们分析起了形势。
车远航：“烦。我压根儿就不想当干部。我就梦想着身边摆着一堆书……，徜徉在书的海洋里，看完这本看那本，那才是我的幸福。其实每个人在每个阶段……对幸福的内容的需求，是不同的。”
卜红卫用鼻子哼了一声，心想，这是让鬼迷住心窍了，这么敲，她都不醒，啧啧，唉……，还挨个儿都上上……，她可真不正常……，她到底是在醒着呢……还是在睡梦中呢……
车远航喜欢读书。在阅读中，她可以听到作者的呐喊声，还有主人公们的心跳声。她也喜欢鲁迅的那些一针见血的文章。她觉得他非常的真实，不虚伪，有反感他就直接的说出来。她就认为看书是一种精神享受。那可真是……其乐无穷啊……
卜红卫逗她：“要不怎么说是梦想呢！你那是梦！你应该活在童话世界里，那样会永远快乐。我给你指条路吧，去给小孩儿写童话……”
“你不是梦想，你现实，那你就快点儿给我找个姐夫回来，过你那幸福日子去。再别跟我说话了，我要睡觉做梦了。能做个快乐的梦，那也是一种享受啊……，唉……，你咋老跟我拧着劲儿说，真气人！我连一点儿安慰都得不到，算了，不和你逗嘴啦，待会儿睡着了，没准儿还能进那仙人境里转上一遭呢！……”她把身转了过去。
平心说，她认为卜红卫是个有福之人，也是个幸运之人。她的头上总是有颗幸运之星在关照着她，别人费了牛劲都未必能得到的东西，到了她那儿，就那么轻而易举……就到手了。
你看人家，一副福相。细皮嫩肉白白胖胖的……，她就觉着，她满身都写着大福字。自己呐，瘦得全身都没二两肉，却长了一副有力气的骨架，这不就是个出力的命吗！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很不舒服。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哈哈哈……”卜红卫盯了她一会儿，使劲儿笑了起来，她觉得她怪好玩儿的。“叹什么气呢？我说知足吧，你去看看那些在农村在公社的人，住在老乡家里，上个厕所都不方便。我们多好，大家在一起，集体生活，机械化生产，军事化管理，一看我们这个架势，就是在保卫边疆，建设边疆。”
她一副很自豪很知足的样子，像演话剧似的站在地上，双手还作出一副端着枪杆子的架势，比划着。
接着她又说：“你没听通讯员回来说吗，河那边的公社里有个女知青，她父母是高干，但都以不在世了，她刚二十五岁，为了生存，竟嫁给了一个四十多岁没文化的少数民族老乡。那不也得活吗！你设身处地想想，那是个啥滋味儿？我从心里可怜她……”说着她动了情，哽咽着眼泪好像都要掉下来了。
车远航听到这儿，她“忽——”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她说她：“知道你为啥不早说！咱们这儿好小伙子有的是……”
她突然这么怒冲冲地质问卜红卫，把卜红卫给弄愣了。卜红卫愣了一会儿后嘟囔着说：“早我哪知道啊！我也是事后才听说的。听了这事儿，我这心里也难受了好几天呢……”
“唉——！”车远航重重地叹了一声后，又躺下了。
她想，我要是在跟前儿，我坚决阻止她嫁。她又想，这卜红卫到底是大两岁，人家想的事儿就是比自己着谱。她寻思寻思，又想到上学这事儿上来了。
上来一阵儿，她就跟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似的，不管别人说啥，就要上大学，钻到那里边，她就是不出来。
她自己都有点儿害怕了，怕哪天魔怔了，满街跑着喊上大学……
她就嫌自己的知识少。她有一种无法遏制的欲望……读书。是书她就想翻翻。她根据自身的体验认为，人遭受无知的折磨，是件很痛苦的事。
上大学这件事，几乎天天都在折磨她。
凭啥别人可以上我不能！再说了，你选拔学生的条件，不就是优秀的工农兵吗！我哪儿不优秀？我就是不服气！把那条件公布出来，让大家一条一条地对照一下，说我不行的给我指指，哪条没够上！要是条件不够淘汰我，没怨言！就因为我要上大学……我就不优秀了吗？
我就不想耗青春，我错在哪儿啦！人各有志，管你们高兴不高兴呢，我非得看着你们的脸活吗！想上学有啥不对的。我就年年报名，我还不犯错误……，我看你们咋处理我……
她希望能有一个丰富多彩的精神空间。她的心里问过自己：“我身上是不是虚无和浪漫都多了点儿？我真的活得不实在吗？……”她自己还不知道，尽管她很谨慎，但她流露出来的东西，还是不合时宜。
顺着现实她不愿意，逆着现实她又没路走。
她觉得很苦闷。都快郁闷死了。她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给捆住了一样，有一种想挣扎，却又挣扎不动的感觉。
她真希望哪天领导高抬贵手放了她，她想上大学……都快想疯了。她对未来的一年还在抱着希望，他们也许会放我……
6、
年底，总场在开党委扩大会。领导们总结了一年的工作，会上还对那个一连大表扬特表扬。因为他们是第一个、并且是提前、而且还是圆满完成了任务。尤为可喜的是，那些小青年们也没再闹事儿。那百多人现已和睦相处了。在座的指导员和连长，听了这表扬，心里喜滋滋的，他俩没想到他俩的结果，会这么好。
那个连队，一时间变得特招领导们稀罕。
领导们说完了，基层干部们分组讨论。在招待所的一个组，他们说着说着谈起了年轻人问题。那些连队都不想要那些不好领导的青年，事也凑巧，就在他们谈论正热烈的时候，六分场三连的通讯员冲了进来，他气喘吁吁地跟他们连长说：“连长你们快回去！咱们连和二连的打架了，把炉子都给推倒了，把男宿舍也给烧了。是他们先打人的……”通讯员的小脸儿，抹的跟个花脸儿猫似的。他跑了一头的汗。
这个讨论组的人，听后全愣了，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他们的指导员和连长都要走。在场的副场长说：“留下一个。一个回去处理就行了。二连长也回去。唉——，没办法，这是反修防修的需要，咱就多操点儿心吧……”
两个连长走了，屋子里一阵安静，只有满屋子的烟味儿在飘。一阵沉默之后，有人干咳两声发言说：“我倒有个建议……”说话的人咂了一下嘴，看上去有些犹豫。
“言者无罪，说出来看看。”副场长鼓励他。
“那我就说了，嗯——，我建议把各个单位这些不太好领导的集中在一起，重新建一个单位，这样即便乱，也就只乱一个地方，这就免除了今天这闹事儿，明天那儿出事儿，要不这按下个葫芦起来个瓢，没完没了……
“这个办法好。”“好……”屋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副场长问：“那你们谁来当这个单位的头儿呢？”
叫他一下子给问住了，屋里又静了下来。那么多人一下子集中在了一起，那不成了去找死吗？躲还躲不及呢！
“我只是试试你们，看把你们吓的。这个你们说了不算，党委要反复研究以后，才能决定。”副场长笑着说。
听了这话，在座的人都松了口气。担心也不是全没了，假使那建议被采纳了，总得有个倒霉的来顶着，他们不知道这替死鬼……会是谁。
也有人在抱着侥幸的心理，哪儿那么倒霉，空中就过一个鸟，那鸟屎就偏偏就落在了自己头上？怎么可能呢！……
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差不多都在想，一旦这个建议被采纳落到自己头上，得先要准备好推脱的借口，理由要编得充足为好。因为，一旦被他们闹事儿失手打死，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因公伤亡而已，不值。再说了，剩下老婆孩子，将来咋办……
这些人都聪明得很，他们还想到了一个明着推卸的理由，不是那三分场一连的头儿们有能耐吗，为何不再重用一下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这些人很快就将这个消息扩散开了。这个建议颇受基层干部的好评。但这些人也都不傻，他们心里都在暗想：千万别落在我自己身上！
下午大会的时候，这个组的组长在汇报中偷着给删去了这个建议，哪知那副场长还给他们记着呢，他把这个问题给补充了进去。
谁知场长一听火了，他马上反对：“真好意思说出口来，一个单位百十号人，就几个人调调皮，你们都处理不好，都推到一起去，那怎么管？你叫谁去管！再说了，你们自己家哪个没孩子？你们家那个孩子个个都像木头人似的？不调皮？不犯个错误？你们家的孩子个个都服天朝管吗？
这人呐，二十来岁正是冒傻气的时候。都不是我说你们呐，你们有些人文化程度低，说出那话来不受听，人家有文化，说白了那是瞧不起。
依我看，还是从自身也找找不足吧，先检讨检讨你们那工作方法，别一张口就是别人不好。你们所说的那个不好，我也分析过，无非就这么几种情况：一是品行确实有问题，这一类总共也没几个，其实这样的人呐，你们还真不一定舍得放，这样的人，往往都是你们的红人。另一类是年轻好动，调皮。更多的，就是人家自身条件比我们一些干部都好，不信你们就看着，等人家当干部那天，你们可赶不上人家。还嫌人家谈恋爱，进树林。那恋爱还能当着众人的面谈吗？你们好！你们那个时候十七八就结婚，媒人一介绍就急着进洞房，那点儿出息……
没尝过恋爱就嫉妒人家，说人家不好。当然了，还有些孩子是好吃懒做。咱们自己养的孩子，也不是个个都好呦。如果你们都支持这个建议，也好，我就从你们中间选拔人才。你们换着班去，一人给我干一个月，谁也别跑。
其实有些问题就出在你们自身，是你们处事不公造成的。你们说的那个不好啊，说不定那正是人家的优秀之处。衡量人的标准不一样，得出的结论当然也就不同了，懂吗……？我可是信不着你们，一个个老奸巨滑的……，好了，你们接着汇报。”
两天过去了，没人再提这件事，会散了以后，人们都急着往回赶。
第三天早上在党委开会之前，场长讲了一件事，还没等说呢，他先气笑了。原来头天晚上他在医院和老院长下棋玩儿，院长说白班的大夫让一个青年给踢了一脚。那个青年胃疼，护士不在，大夫好心替护士给他打了一针，谁知在大夫回头放注射器的时候，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大夫问他为什么，他说为啥推药那么快，太疼了，让他的屁股……也尝尝疼的滋味儿。……
在座的人听了，气的都笑。
“这些年轻人造反造惯了，上来一阵儿就跟个小牲口似的，也是够气人的。”场长说。
“依我看干脆就采纳那个意见，先把他们集中在一起，另建一个连队试试。失败了，咱也别埋怨干部不好。”副场长说。
“把他们调一起容易，叫谁去？”书记说。
副场长说：“从三分场一连抽调。”
书记断然拒绝：“不行。那儿刚安定下来。那样板儿刚树起来，不能让它这么快倒下。”
副书记说：“让年轻人来管理年轻人，可能比我们去指手划脚更容易接受。这人呐，心通了，啥事儿都好办，年轻人之间好沟通……”
场长说：“算了，那不是个轻松活儿。免了。出了事儿还不是得我们去兜着。两天半就得打乱套，那可是一台好戏。那正是年轻气盛……”
书记在副书记的启发下，说出了他的意见：“要不……咱们试试？就可着一个地方折腾吧。我想了想，觉得这几个人可以考虑一下：车远航、贺援朝、还有那个爱抱不平的江川。
上次去省里开会，他爸爸到招待所和我见过一面。那是个老公安干部，刚从干校出来，人很不错，他委托我替他管住江川。还有二分场的陶成。没让他上学，他没轻闹，装疯卖傻……，给他换个地方，降职使用，出于对干部的爱护，再给他个机会。然后再配个老同志。你们看怎么样？”
场长：“再配个老点儿的同志……？我还是有点儿担心，你说……，真都集中在一块儿，那还都是大孩子，这担子重了点儿吧？算了，别把这几个孩子再给坑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儿。咱们坐在这儿，嘴一张一合的倒是轻松，这涉及到这些年轻人的前途，不可草率，别害了他们。谁家把孩子养那么大，都不容易……”
生产科长是党委委员，他说：“咱们原计划在北坡再建一个分场，我看也该动了。反正咱们年年都有安置复转军人的任务，这回再来，全拉上去。国家急需粮食，上级给咱们规划的开荒任务还不轻呢。现在就得着手准备了。要不先把你们说的这个连队建起来，就放在那儿。那儿离哪儿都远，看他们还上哪儿去打。”
场长：“窝儿里打。”
副场长：“试试。不用他们干多少活儿，赔就赔。只要不闹就行。”
副书记主抓青年工作，他还是从年轻人的角度为他们着想了，和他们不同，他是从正面来处理的。他说：“就叫青年突击队吧。都是年轻人嘛。这些人到了一块儿，要是气儿顺了，说不定还个个是尖兵呢！你没听一连指导员在汇报的时候说吗，那些年轻人干活儿的时候的那个虎势劲儿，叫他从心里高兴，现在把谁调出去，他都不舍得给。”
书记：“嗯——，你说的有道理。”他对副书记说。
接着他面对大家说：“现在咱们着手做两件事，一个是叫政治处去人把一连的事迹好好总结一下，把它作为样板树起来。让他们把他们的经验，也好好介绍一下。再一个，着手建立青年突击队。
把他们拉上去建点儿，叫他们去开路。明天咱们就找他们谈话试试？这样吧，由场长直接领导，咱们也来个直辖。”
场长：“你们实在要试，就试吧。少数服从多数。不过，咱们得把丑话说在前面，告诉那些干部，把这些人调出来以后，必须得保证完成每年的任务。你还找啥借口？你们不愿意干的事儿，叫几个年轻人替你们扛了，你们还好意思讲条件？突击队由党委直接领导，别由我个人。”
这个建议，党委会通过了。会议刚结束，他们就电话通知让贺援朝上午来，叫江川下午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