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二天早晨,食堂就六个人吃饭。他们班子的三个人加上车远航和工作组的两个人。工作组另外的两个人,还没等收麦子,就找借口溜了。
连长看看手表,见还不来人吃饭,他放下筷子拿着馒头边走边吃,出去了。他挨个宿舍去叫,他连敲窗户带喊。
就在连长喊的时候,江川肩上搭着个毛巾端着盆出来了。
连长见还是没人出来,就进了男宿舍去挨个拍。折腾完了,连长回来坐下接着吃,他嘴里嘟囔着:“不按时吃饭,那胃不都吊坏了吗……”
车远航已经吃完了,她背着手正站在院子里。
那袖子,还是高高地挽着,她正抻着脖儿往远处看呢。像是在欣赏着什么。江川顺着她看的方向瞅去。
布谷鸟在他们的周围叫着:“播谷……播谷……”
她在看啥呢……?
鸟在那边,她的脸在冲着那边……,不是在看鸟。
瞅她那样儿,就好像昨晚啥事儿也没发生过。从背后看,她的脚后跟儿,抬起来,落下,一会儿又抬了起来……,她就好像是在玩儿。
看来她心情不错,江川心想。
她这细麻杆儿胳膊,这是不疼了。这黄毛丫头咋长得这么可气,她竟然还是个上级的领导干部。他真想过去问问她,你是铁打的吗?扛了一晚上袋子,你不累吗?……
她怎么能不累呢。就因为她是派来的干部,所以她觉得自己应该起带头作用。她也是硬着头皮爬起来的。她全身酸懒,她给自己鼓了几次劲儿,才咬着牙坐了起来。因为她有压力,所以她不能放纵自己。不把它放在心上,活动活动也就忘了难受了。
江川看着她,他觉着她有点儿不可思议。难怪叫她当领导干部……
上午地湿,大家吃完早饭休息,洗衣服,玩儿。男宿舍里,摆了好几堆儿扑克阵,退伍兵们和那些男青年们掺合在一起,打的那个热闹啊,这边:“快出2,快出2……”那边:“快把那个小的溜出去……”一直闹到了午饭时,才恋恋不舍地散了。
下午在男宿舍开了个大会。
先是传达了一个上级的文件,是外地的一个反面典型。指导员的文化程度不高,再加上他的眼镜好像是和他的视力不大匹配,因而老念错。
这本来可以叫连长或是贺援朝他们来读,可他认真的很,交给别人他不放心。他认为,让他们读,读过去也就过去了,如果他自己来读,还可以随时把自己的理解和要求顺便加进去,这样可以发挥文件的效力。
尽管他很谨慎很认真,但还是免不了老出错,读着读着,他又出岔儿了,“这可真是那黄世仁呀,抢南霸天……”
当他用那浓重的山东老家调儿读到这儿的时候,他满腔的愤怒,充满了正义感。谁知众人,却不买账,他们竟然愤怒不起来,并且还大笑不止。
对众人的大笑,他很不理解,这么严肃的事儿,咋能用这种态度对待呢……?
他有些生气地瞅了众人一眼,这时他见车远航跟连长,也在那大笑之列,这叫他实在难以接受,也很意外。这干部……可真够有水平的,在这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咋这么没身份!太不严肃了!
他带着不解,用那眼镜后边探出来的双眼,瞅着众人。
他实在是揣摩不透他们在想啥。要是没有连长跟车远航也掺在里边,他早发怒了,他没动肝火,是给他俩留面子了。
车远航就坐在他对面的炕沿边儿上,她见他那老花镜卡在鼻梁上瞅人的样子,像只老猫精,再加上他把那文件给读拧了,而且还错得离谱,所以她才大笑的。那黄世仁跟南霸天……,那都哪儿跟哪儿呀……,尽管她在极力忍着,但她还是又笑了好几声。
指导员带着不满看过大家后,又仔细看看手里的文件。看完,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读了起来:“啊……,是这样的……,‘这可真是抢男霸女,无恶不作’……”他这回读对了。
大家好不容易安静了,谁知他又错上了,他念道:“要认真改造世界观,要在农村滚一身巴巴,炼就一颗红心……”
这文件车远航看过,那是“滚一身泥巴”,她小声纠正他说:“滚一身泥巴……”
听了她的话,他仔细看看文件,重读:“啊……,滚上一身泥巴巴……”
车远航又小声纠正他:“不是泥巴巴,是泥巴。”
他瞅瞅她,嘴里叨咕着:“不是泥巴巴……,是泥巴……”这回他用手指头按住那字,一个一个的读:“啊……,是这样的……,‘滚上一身泥巴,炼就一颗红心’。”他还挺谦虚的,纠正完了,瞅瞅车远航。
车远航笑着冲他点点头。
读完文件,指导员很郑重地表扬了大家,接着又给读了招生通知,并动员大家报名。最后他说:“可惜只给连队一个名额……”
会散后,吴春辉喊着说:“各位请注意,刚才只是口头表扬,奖状以后补发……”大家哄笑。他们嘻嘻哈哈地学着指导员闹着:“黄世仁呀抢了南霸天”“滚上他一身屎巴巴,炼就他一颗红心”……
在人们吵吵嚷嚷时,随着人们在往外走的江川叫贺援朝报名,说没准能走上。贺援朝叫他报。
第三天上午在晒麦场上,大家在江川的倡导下,一致推荐贺援朝去上学,也不管他报没报名,贺援朝就喊让江川,但这时已经没人再听他的。晚上班子碰了个头,贺援朝还是坚持让江川去,指导员没听他的,就把他给报上去了。
第六天晚饭时,卜红卫来电话对车远航说,总场已经把批准上学的人,报上去了,其中有她,还有贺援朝等人。贺援朝是北京大学,她是外省一所大学的中文系。
车远航放下电话马上跑到男宿舍的窗前,喊出贺援朝,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了他。她见贺援朝听了,并没有多高兴,她心里挺纳闷儿的。他那样儿叫她挺扫兴的,她讪讪地走开了。她原本还要告诉他自己要去的学校……,既然他没兴趣,她也就没法说了。
她不知道这好事,让贺援朝的心里头很矛盾,他这一个晚上都没睡好觉。他为江川没机会感到遗憾,他心里挺不舒服的,就像有块儿病堵在了心口窝儿。
他不想撇下江川他们,独自走。
第七天晚饭后,车远航接到通知,叫她回总场。那打来电话的秘书说,书记要找她谈话,她问啥事儿,他挺神秘的,吞吞吐吐地不说,吭哧了半天他才露出一点儿口风,说是上学的事儿,叫她有个精神准备。
转天的早饭后,她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回来接受了谈话。内容是上级不批她上大学。原因是让她做后备干部,重点培养。
书记还告诉她说,那些被评上过省、地级先进的,这次也没批。这里是反修前线,边疆新建垦区需要一批政治骨干。其中有贺援朝。
当卜红卫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心里乐坏了。
她不希望贺援朝走。她心里在为他没能走上,使劲儿地鼓掌。她没报名,是因为她还没想好走还是不走,她怕跟贺援朝,走两岔儿去。
她这一犹豫,却给领导留下了好印象,书记在大会上对她大加表扬,说她是扎根边疆不动摇,是全体青年们学习的好榜样,并号召这几千青年,都向她看齐,同时还让政治处整理她的先进事迹,要把她作为典型表彰。
他们还在办公室里给她照了张大照片,准备在宣传她的时候用。他们还叫张干事好好想想,说她平时肯定还有不少闪光的语言和行为,要尽可能地都给收集起来。
张干事不想扫她的兴,实在没有啥可说的了,就把她想去一连工作组的事,也凑上了,说她那是……越是艰苦越向前……
这几天,可把卜红卫美坏了。她咋都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她天天都在哼哼着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她的心情变得异常的好,前些日子担心贺援朝上大学的阴霾,已一扫而光。
她就琢磨着,这人算……不如天算,百动不如一静。这人呀,可真是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你看那些人在下边忙的……,那远的不说,就眼前那车远航,那就是个例子,累的跟个紫皮茄子似的,得到的却是……一顿的批评。
在政治处找她卜红卫谈话时,她一语双关且故作谦虚地跟他们说:“咳——,我……你们还不了解吗……,别写了,别写了,下边有好几千呢,有的是比我表现好的,我本身是领导干部,应该有这个觉悟,我们毕竟是做别人思想工作的人……”
相比之下,书记对车远航很不满意。因为她对上学太敏感,太积极了。通知的第一天,她就迫不及待地把名报了,唯恐把她落下,你说她这是带的什么头!就好像她表现得好,就应该去似的。
这不仅是白专道路的问题,还表现出了她骄傲自大……,所以,认为她的思想有问题。
从知道她报名的那天起,书记就在打算着要好好教育教育她。她的名字之所以能被报到上边去,那是那个正直的场长,为她说了好话。
书记谈完话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她发起了呆。卜红卫看看她,没敢吱声,她本来想哼哼歌儿来着,见她那个样,也不得不咽下去了。
这次这话谈的,让车远航的心很乱。她不服气,反驳了书记,她和书记辩论了好半天,气的书记都快翻脸了,书记是看在她特别能吃苦且还有号召力的份儿上,忍住了,要不他当场就宣布叫她停职反省。
后备干部,是不会再用她了。
要不是书记赶着要到局里去开紧急会议,他俩还得再争上一阵子。是这场紧急会议把她给救了。否则越争越恼,赶在火头上,他会叫她就在一连待着,你就在那儿干吧,再不会给她出头的机会……
这事儿叫她越想越生气。
我想上学又不是去干啥丢人的事儿,至于这样对待我吗!……
她独自呆坐了一阵儿后,看看手表,估计那些干活儿的人该回来吃午饭了,她要了个电话,找贺援朝。
她想让江川试试。
电话过去时,贺援朝他们刚收工回来,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贺援朝,叫贺援朝他们快点儿研究一下,快报上来,别叫名额浪费了。
贺援朝放下电话,立马去告诉了江川。
江川听了,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真的不敢相信这是车远航的主意。
给贺援朝打完电话后,车远航坐在椅子上,为江川默默祈祷。她从心里希望他能去上。
因为她发现他在干活儿的时候,那么踏实。
她好郁闷。
那大学瞪着个眼儿就去不上了,这心里,就跟让猫爪子给挠了似的,心急火燎的,她都快控制不了自己了。她极不甘心。可不甘心又有啥法子呢,权在人家手里攥着。
卜红卫叫她吃饭去,她没吭气也没动弹。卜红卫看她不高兴,自己悄悄地走了,她想一会儿给她带回来。她不知道,车远航已经没了吃饭的心思了。
又坐了一会儿后,她带着一肚子的不痛快,出去搭了辆顺路的车,又回去继续她的使命。这一路上她都在想,找个机会和上级领导好好谈谈,年轻人想多学点儿知识,到底有什么错……
车停住了,到地方了。下车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两腿发软,就好像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
能给江川个机会,贺援朝特别的卖力气,中午吃饭时,班子的三个人一商量就定下来了。下午干活儿贺援朝晚去了一会儿,等上班时间一到,他就将换了的人用电话报了上去。
这个电话别人打,他不放心。
贺援朝打完电话刚走出办公室,就遇到了才下车的车远航。车远航说她饿了,叫他帮着给找点儿吃的。
他让她原地等一会儿,他转身回到男宿舍,把他和江川王亮他们准备在饿时充饥的三个馒头,都拿出来给了她。
她饿极了,也没洗手,接过来揪了一块儿就放进了嘴里。她一边走一边吃,跟他一起来到了晒麦场上。这时卸完麦子的汽车正要返回地里去,车上的江川在喊贺援朝。
贺援朝和连长打了个招呼后,跟车走了。贺援朝负责地里的收割,他们得去看看地里的进度。
车远航站在晒麦场上,她一边吃一边看着人们干。她见大家挤到一块儿太窝工了,建议连长把任务分下去,同时开展班组竞赛。连长欣然接受了。这一竞赛,效率一下子上来了,把个连长给乐坏了。
就在他们干得正起劲儿时,总场正在开会。
他们在研究后补的那几个上学的。
到了江川的名下时,有人提出春天在修理厂门前打群架的时候,江川在场不但不制止,反而还在一边叫好,因而不同意他上学。他被换了下来。结果他们连队的名额给作废了,谁都没去上。
书记赶着去开紧急会议先走了,一下子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车远航没被发配,江川没能去上大学。
要是书记在,即使所有的人都不同意,书记也会叫江川走的,因为他认识他爸。
晚饭的时候车远航听说江川被换了下来,她当即打电话叫他们再帮着想想办法时,人家说都已经报上去了。机会已经没了。
这叫车远航的心里很不痛快。
她能知道当江川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感受。她觉得这些天来,就像被旋风给兜住了一样,魂儿在那中间梦一般地旋转着,现在又被抛回了原地。
她好闹心,她那个烦啊……
她烦了一阵子后冷静想想,回味回味书记的那些话,突然醒了。前边说重用,那是不让上学的理由,后边指出的……有走白专道路的思想苗头……,这是在说,有这种思想,连干部都不用你当……
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没路可走的地步。
她苦闷极了。
这些日子,每天的早饭后,她都要在院子里站上老半天,那两只眼睛,呆呆地往远处瞅啊……瞅啊……
人们不知道,她看到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的那所学校,有一群群的同龄人拿着书本,在嘻嘻哈哈地进进出出……
她就觉得那里边有她。
她和她的那个还没见着面的……她喜欢的人,都在那个校园里……
她老想哭,却不敢。
她更不敢跟别人说上学的事,她怕别人会说她在走白专道路,要是被那顶帽子扣住,那这辈子,都玩完了。
她身心疲惫。她每天都在极力克制着自己,装着快活。每当休息的时候,她就鼓动他们使劲唱。
这晒麦场上,十分地热闹。
这样的劳动场面,叫指导员天天都眉开眼笑,他从心里感激车远航帮他。可谁也不知道她车远航的心里,有多烦躁。
麦收马上就要结束了。
晒场上的麦子下午一入库,整个麦收顺利完成。
贺援朝和江川下午也在这儿干活儿。在休息的时候,他俩见车远航独自一人坐在晒麦场的边上歇着,她好像是在想着事儿。他俩想跟她聊聊,他们一块儿来到她的跟前,坐了下来。
她瞅瞅他俩,嘴唇抽动了一下,三个人互相看看,都笑了。这笑,是他们彼此都明白的苦笑。车远航盘腿坐在水泥地的麻袋上,默默地看着他俩。
江川看看车远航的鼻子尖儿和下颏。
他见新长出来的嫩肉皮已经被晒黑了,看样子不能留下疤了。
他们都在回避着上学这个话题。三个人在干巴巴地坐着。
“咱们今天就干完了,下午这些全部入库。”贺援朝找了个话题说。
车远航:“下午干完我就回去,等我走以后,你再告诉你们指导员和我们那两个人。就说我有点儿事儿,先走一步。”
“为什么这么急着走?”江川问。
“按照程序得开总结大会,你们是第一个完成任务的,头头儿们高兴,肯定都要来。我不想见他们。我不想说话。我的心里高兴不起来。我不想在头头儿们面前,把事情弄砸了,我得考虑影响。”
她没有向他俩隐瞒她的烦恼,但她没说书记已经跟她翻了脸。
“他们肯定要找你的。指导员对你可满意呢!你帮了他大忙儿,让他给你作揖他都愿意,他肯定不会放你走的。弄不好,明天得去车把你拉回来,宴会上,他得灌醉了你才会放你回去的。”贺援朝说。
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他们之间有些熟了。他们两个希望她能多待一天,他们有点儿不舍得她离开,想找出理由留住她。
“我的任务就是协助收回这批麦种。你们提前完成任务,我该回去了。”她就是不留下,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见那几个头儿。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吴春辉过来了,他笑嘻嘻地:“车主任,你说我们一连的人好不好?”
车远航瞅着他笑了。
吴春辉坐下说:“你虽然不说我们好,可我们却挺喜欢你的,你特气人,特有意思,就像个唱大戏的……”
车远航愣了一下:“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挺讨厌的,太闹得慌了……”
吴春辉:“你再待两天呗,跟我们好好打几场篮球……”说到这儿,他吐了一下舌头,他一下子想起她挨摔的事儿了,赶紧解释:“不是想再摔你一次……”
车远航笑了,跟他逗着玩儿说:“可我怕你呀,我怕你把蝈蝈搁在我头上……”
他们一起大笑。
布谷鸟“播谷播谷”地叫着,从他们侧面飞了过去,车远航转着头看它:“叫得真好听……”
吴春辉看着它飞过去的背影问:“它的肉,好不好吃?”
江川说:“想肉啦?”
他笑了。“谁不想……”
下午,人们干了一个多小时就全部清理完了,他们把水泥晒场扫得干干净净,种子已经颗粒归仓。
大家高兴了,连喊带唱地往回走去。这段日子他们忙得都没顾上打仗。打仗这码子事,已经被他们给忘了。路上他们高兴得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不论怎么撞,他们都没有打架的意思了。
指导员在后边挑着他们喝水用的空桶,在慢悠悠地走着。眼前这帮儿毛小子,这些日子这活儿他们没少干,干活儿时的那个虎势劲儿,他是要多稀罕有多稀罕。
以前,他是见着他们就头疼。
锅炉已经烧好了开水,大家开始洗脸,换衣服。
车远航回宿舍取上她的东西,趁大家没注意时,悄悄走了。
贺援朝拎着盆从宿舍出来了,他本来想打水让她洗洗,见她走了,他把盆放在锅炉旁边,瞅着她的背影跟正在接水的江川说:“她走了。”
江川瞅瞅他,他用下巴往路上指指。
江川转头看,车远航已经走远了。江川关了水龙头把水盆挪到一边,和贺援朝一起随后跟了过去。
车远航走到路口,正好从分场过来一辆车要去总场,她截住上了车。他俩到跟前时,车正要走。车远航在驾驶室里一转头,看见了,她向他俩打了个手势。
他俩朝她摆了摆手。他们目送她走远。
他们挺留恋她的。她这一走,弄得他俩的心里空落落的。他们真不希望这活儿,这么早就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