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麦就要大面积收割了。下午贺援朝他们下地试车,收割机试割状态正常。当他们回来正在办公室和车远航他们议论这事儿的时候,卜红卫又来了电话,她告诉车远航一个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消息……招生开始了。
招生的通知已下,都开始报名了。
这消息叫车远航的心里好激动,她让卜红卫替她报上名。卜红卫叫她把上学的事儿,转告给贺援朝。
其实卜红卫从心里不想让贺援朝去上学,但招生又不是她说了算,想想,还不如先做个好人,多给他点儿好感。
车远航放下电话转身就跟他们说了这事儿:“哎贺援朝,卜红卫叫我告诉你们,招生可以报名了。”说完这话,他见贺援朝的脸上,并没有反应,还好像没听着似的。
转天在露水散了以后,车远航跟着康拜因来收麦子,到地边时,她见那随风摆动着的麦浪,在阳光下简直就像金色的海洋。揣着那……将走进大学的门的幻想,看着眼前这景色,她格外的兴奋,她就觉得,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开眼界。她的心情太好了,竟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哎——呀!太漂亮了!美极了,好壮观呀……,诗一般的荒原,好美呀……”
喊完她又瞅了一阵儿,从车上下来了。
站在前边正在看车的贺援朝和江川,都转头瞅她。见她这么高兴,江川笑了,贺援朝冲她挥挥手。
自盘古开天地以来,这里还是第一次长出了庄稼。
这是一个新建的垦区。这里有人烟也没几年。人们到这儿就开荒,后来又建了住宅和办公场所。今年小麦播种只限在部分连队,好多人还都不知道庄稼是咋收的呢,所以,很多人的眼睛,都在注视着这些个单位,因而这件事也就显得格外的重要。动员会那天,场长特批给每个有麦收任务的连队一口猪,他风趣儿地跟他们说:“吃了我的肉,得给我出力!否则看我咋收拾你们……”
在这一连,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经历从播种到收获。这对他们来说,是件新鲜事儿。人们带着让新鲜给刺激出来的兴奋劲儿,都很卖力。连长见大家如此的出力,他高兴地跟指导员说:“场长那肉还真没白吃,那三分钟的热血,还挺耐用的,竟然持续了好几天了。”
一连的晒麦场上,已经起来了三个大粮仓,有一个都到了搭三阶跳板的高度,同时,大家也都累的干不动了。那肉跟那新鲜感给激发出来的动力,已经耗尽,即便是再给一口猪,也不起作用了。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倒在麦堆上不动了。
还有两个像小山一样的已经晒干的麦堆,在等着入库,连长不得不宣布休息,吃晚饭,饭后再来干。
人们太累了,晚饭以后,好多人都溜回宿舍睡觉去了。指导员和连长着急了,他们和工作组的人一起,到宿舍里把他们一个一个地连拉带拽的,又给请了出来。
那些想睡觉的人,带着疲乏的身子,不得不慢腾腾地向晒麦场走来。这时人们看到天的西边,升起了一片像扫帚一样的乌云,指导员凭着他的经验,说是夜里要有雨,可能还不会小了。
这天,闷热,就是不干活儿身上都是粘的,看来真的是要下雨了。
他们必须得保住这批种子。这也就是说,干不动了也得干。
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晒麦场上,一些人懒洋洋地躺在了麦堆上。还有那么大两堆呀,大家看了,都头疼。
就在人们发愁的时候,指导员站在麦堆旁说话了:“大家先休息一下啊,然后抓紧时间干完它……”
他的话还没说完呢,就听吴春辉喊:“拿我们当机器使唤呢!你老心咋黑得像地主!我看得派人外调去了,查查你家祖宗八代,都是啥出身……”
他说完了,好多人都应和:“对!”
车远航见他们打不起精神来,她笑着走到了指导员跟前对王亮说:“王亮,来给大家起个歌儿,咱们先精神精神。”
王亮躺在麻袋上瞅着天,像应付似地给起了个歌儿:“下定决心,预备唱。”
他起的没劲儿,人们零零散散哼哼呀呀地应付着唱了起来。
车远航对这歌声,很不满,她说:“这么一大帮男子汉,唱出来的还没女的声大,重来。别那么志短好不好,像什么男子汉!这么点儿活儿,就把你们累垮了吗!真没出息!……”
她的话,就好像捅到了马蜂窝上,一个正躺着的年轻的复员兵,一骨碌从麦堆上坐了起来,他对着车远航说:“丫头片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说我们像什么男子汉?!你像……行吧!你志不短,你扛一个试试。不是时代不同了吗,男女都一样啦。来!来!来!你今天必须扛一个!多了也不用你扛,只扛一个。今儿个我就看看你的。丫头片子,我叫你嘴硬!”
有人立刻迎合着:“对,你来扛一个试试。你牛什么呀。装袋子,谁不会……”
在他们嚷嚷的时候,江川躺在麦堆上,瞅他们。他侧身左手支着头,右手在像玩儿一样地随便捏起一粒儿麦子,放到嘴里,慢慢儿的嚼了起来,他边嚼心里边想,黄毛丫头,话这么说行吗?转念一想,她要是真有那能耐,那些男的还有话说吗?……
就在这时,吴春辉说:“我说……,诸位,喂喂——,咱别争了,要不然试试?咱就当玩儿行吗,提提神儿……,咱就当车大主任是在表演……”
车远航:“这是正经事儿,玩儿啥呢!来真的。”
听她这么说,江川愣住了,你真要来真的呀……,看看她,他替她解围说:“诸位诸位,不必跟她较真儿。她能扛固然好,要是不能,男同志也没必要跟她比,毕竟是个女同志嘛……”
江川是连队的统计,白天他要跑地里,每天晚上他还得按规定在办公室用电话上报进度,晚上这边这活儿,他可以不来干。
尽管他有不来的理由,可他还是天天都来了。他把打饭的时间,用来上报进度。他和王亮约好了,由王亮去排队打饭。这样,饭后他就能和大家一起来干活儿了。
他觉得和大家一起干活儿,是件很快乐的事。他,王亮,贺援朝,都是他们连队里干活儿的主力。所有的劳动,对他们来说,都不在话下。因而他们三个在连队里,特别有号召力。
这会儿,人们对吴春辉的“要不然试试”非常感兴趣,那些小伙子们一齐喊:“对,你来一个试试。”
“不用你上三阶跳的,就上那个一阶跳的就行了……”有人喊着说。
两个一向对战的阵营,这次空前的团结,他们合起来攻击车远航,喊声比刚才唱歌儿,大多了。
车远航看了看地上的麻袋说:“不就是扛着麻袋上去嘛。可……以。吓唬谁呀!也没问问我怕不怕,就跟多大个事儿似的……,瞅瞅你们那点儿出息。”
听她这么说,刚才说话的复员兵立即从麦堆上站了起来,他就不信她有这力气,有这胆儿。“来,干!咱不休息了,装袋子。如果你能扛上去半袋儿……”他拿起个空袋子看了看。“不用半袋儿,就三分之一吧,小样儿!叫你吹……,你要是能扛上去这些,这两大堆……,豁出去一个晚上不睡,我们也要干完它。哼……,咋着咱也是个男子汉……,对不对?你们说,行不行?”
“行——!”
那些人异口同声。他突然变得很有号召力。
他们喊完了他问车远航:“你能上几阶?别硬吹。来点儿实的!咱也不难为你……”
“三阶。”车远航说。
“哎——,你们听见没有?她说三阶!别!”他说着转向车远航:“你再重说一遍!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他认为她即使空着手上去,走到跳板的中间,那跳板颤起来,还不知道咋哆嗦呢。他就不信她能扛着袋子上去。
“你吓唬谁呢!不就是那三阶跳吗!”车远航说。
“煮不烂的鸭子嘴,嘿嘿……,够硬的。”吴春辉说。
他们听她一口一个上三阶,都围了过来,又有热闹了,他们都兴奋了起来,好像也忘了累了,他们开始动手,抢着给她装袋子。他们就想看看她能吓成啥样。他们想,你能上去一阶,就不错了……,哼——,吓不死你!
江川见他们真地给她装上了,他爬起来也挤到跟前来看,约摸着差不多时他说:“行了,够了,咱讲点儿人道,别伤着她,一个女孩子……”他看看她,心想,看你那个瘦样儿,吹啥呀,扛扛试试,叫你嘴硬!
寻思寻思,他又觉得她这么瘦,扛着麻袋上去再摔着她……
不忍叫她再挨一次摔,他对众人说:“要不算了吧。虽说她是个领导干部,但毕竟还是个女孩子,算啦,算啦,大家热闹热闹,逗她玩玩儿,提提精神,就得了,还是咱们干吧,别跟她较劲儿了。咱们多干点儿,也就把她那份儿给带出来了。
她年轻不懂事儿,冒犯了大家,咱们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就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啦……,来来来,咱们快干吧。今天咱们争取在雨前把它全部入库。就凭咱们这群男子汉,这点儿活儿……算个啥,咱们哪能叫她给看扁了呢,你们说是吧?……”
“我说江川,你老人家说啥哪?!……”说到这儿,车远航低头看看。“这点儿太少了,装三分之二吧。”她的手扒拉了一下袋子,一副不怕的样子。
有人又往里装。贺援朝看看江川,又看看车远航,说:“不行!”
这时指导员看他们开始动真的了,他怕出事儿,他扒拉开围着的众人:“这不是胡闹嘛!这么瘦个女孩子能扛袋子嘛!小车,不要理他们。你们快干!别闹了!别闹了,提提神就行了……”
车远航脖儿一歪,把右肩伸了过来。“给我抬上来。”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动手。他们都觉得她那个样儿挺可笑的,哪有那样扛袋子的,她连腰都不弯,那得多大的个子才能把麻袋抬那么高,她那是在成心耍赖。
“抬呀!”车远航催促他们。
“真的呀?”有人问。
这时王亮挤了过来,他边从袋子里往外扒麦子,边说:“太多了。贺援朝,来,咱俩给抬到肩上。她肯定不会钻。慢点儿。”王亮怕别人使坏儿再伤着她,所以才让贺援朝上的。
“别逞能。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不用你。”贺援朝说她,他手没动,他以为她也不过就是嘴上说说而已。阻止她,给她个台阶下来算了。
“哎呀,不就是这么大半袋子小麦嘛。”她提了提袋子。
“还要上那么高呢!那么多男同志平地走,都不能扛呢!要是男的都能扛,都敢上,下午就干完了,还用等着你来扛吗!”贺援朝不放心她。
“那我就更应该去牺牲了。他们那意思不就是说,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么!今天我就不谦虚啦……,来,给你树个榜样看看,如果今天我上去了,你们是个男的就得扛!怎么样啊?有信心吗?”她笑着说。
“要不算了吧。咱别闹了。”王亮说。
听到这话她笑了。她伸着个脖儿看了一圈儿后,冲着众人说:“男同志们听着,如果我扛上去了,你们都得扛……”说到这儿,她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好像是自言自语:“你们有这个志气么?连歌儿都唱不动的人,能扛袋子吗!都不是我小看你们……”
一个在麦堆上坐着看热闹的男青年,立即瞪着眼睛反驳她:“你说啥呢!”
她笑了。
人们一致认为她不行,所以一起答应:“行——!”接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只要你带头……”
“干部嘛,就是得先干一步……”
“你不是说你要给树个榜样吗!行!我们就照着你的样儿做。”
这时那个想叫她扛一个的复员兵,把两手往腰上一插对大家说:“今天咱们把话都说清楚了,如果今天她上去了,咱们是个爷们就得扛,不扛的,以后就搬到女宿舍住去!男同志堆儿里,不要他!”
众人用十分响亮的声音迎合他:“行!”喊完他们哈哈大笑。
看这情形,车远航必须扛了。贺援朝瞅瞅她,他怕压坏她,伸手把麻袋里的小麦,往外拨。他刚拨了两下,车远航就按住袋子不让动了。
“来,快点儿!我先试一下。咱们别闹了,抓紧时间快干吧。”她喊他们。
这时那个复员兵一边扒拉开众人一边喊:“来!大家给她让开路!”
人们很快闪开,给她让开了路。
王亮跟贺援朝抬起了袋子,车远航看是这两个好心眼儿的人在给她抬袋子,她挺放心的,她上前一步,腰稍一弯,扛起袋子就向前冲去,她直奔跳板去了。
到了跳板跟前,她毫不犹豫地上去了。她的腰,挺得直直的。从后边看,她确实没怕。
指导员害怕了,吓得他大声喊道:“傻丫头!你上他们的当了,当心点儿!小心!小心!……”
下边的人,都屏住呼吸提着心,仰脸儿看着她往上走。贺援朝和江川王亮他们,怕出事儿,他们跑到了跳板下面,准备随时接她。
她走得很从容,只是到了第三阶,在跳板颤的时候,有点儿发怵了,但是她并没有停,她挺住上去了。到了顶上,她将肩上的袋子往粮仓里一扔,转身就像玩儿似地,甩着胳膊大步下来了,那跳板在颤悠着,她好像一点儿都不怕了。
下边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像起哄一样地为她欢呼。
这些小伙子们也不用指导员喊了,一齐干了起来。连长也很高兴,他一边忙着装袋子,一边问车远航:“你哪儿来这么大的胆儿?”
车远航说:“连长,一点儿都不可怕,利用起步的惯力往上跑,到了高处别往下看。来,你也试试。你要是能扛着上去,就更有说服力了,他们就再也不敢捉弄你了。
这样,你再说话,腰杆儿也硬了。其实扛袋子比装袋子轻松。跳板颤悠悠的,挺好玩儿的。”
连长半信半疑,他试了一次,果真如此。他非常高兴,也很有成就感。
天黑了下来,电灯亮了,晒麦场上的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大家边干边说笑,很是热闹。轰轰隆隆地响起了雷声,大家赶紧收尾。等人们回到宿舍里开始洗漱了,大雨才泼了下来。
回到办公室正在和指导员一起洗脸的连长说:“不怪场长吹捧她,她还真是有点儿能耐,还真给那头儿们长脸,你看她,跟那些小伙子们,一直扛到了最后。看她那样儿,好像还没干够似的。”
指导员说:“幸亏派她来,看来肯定都能收回来了。等她走的时候,咱敲锣打鼓好好谢谢她。这麦种要是收不回来,咱俩可是要有好瞧的。你看出来没有?场长像是要对咱俩下茬子……”
“没准儿呀。别说,这妮子还是咱俩的救星呐……”
这时的男宿舍里,江川一边洗脚一边寻思:“她还真是厉害啊……,看她明天早上……还能不能爬起来,今天她可是没少干……”
吴春辉洗完脚在往炕上爬,他笑着喊着说:“哎——哥儿们,那妮子真是厉害……,这回服了吧……”
有人迎合他:“服了服了……”
王亮已经洗完上了炕,正在拍枕头。“该服气的时候,咱得服……”
吴春辉挖苦王亮:“这小子骨头咋变的这么软了,从她瞎猫碰死耗子进了那个破球儿开始,我就发现他开始对女生五体投地了。”女生两个字,他说得特别重。“大家还都喊你土匪,我也一直认为你挺厉害的,闹了半天也就是个胡传魁……”
王亮反驳他:“你小子咋就跟她过不去了?她又没惹咱们。你小子从是梁山下来的呀?咋老根那上边下来的过不去!别犯上作乱啊……”
吴春辉:“这小子口才还变好了,训人的话竟然说得这么麻利!这土匪,改恶从良了。看不出你五大三粗的,如今还怜香惜玉了。啧啧,还真是要刮目相看了……”
王亮欠起身吼道:“你小子胡说八道啥?是不是想挨捶了?!想梳皮子吗!”
江川把洗脚的盆往旁边一推,拿毛巾擦擦脚说:“快睡觉。睡觉。睡觉。”他爬到炕上,脱了衣服躺下了。
吴春辉:“你小子仗着膀大腰圆,动不动就想给别人梳皮子……”
屋里有说话的,有哼哼小曲儿的,乱哄哄的,王亮刚躺好,他没听清他说的是啥,他问:“什么……?你说啥?”
吴春辉瞅瞅棚笑了。他有些困了,抻抻胳膊后,他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王亮旁边的人拍了王亮一巴掌,瞎闹着说:“说你想跟车主任认干亲……”
王亮“忽——”的一下子坐了起来,喝道:“谁说的?说谁呢!这话能这么说吗?!谁的嘴痒痒啦?!”
“哈哈……,是……是他……”告诉他的人,在使劲儿笑着,故意用手指着江川。
“这小子精神是不是有毛病了,今天不捶你,是不是难受?!皮子紧啦……,她不就跟英子江南她们一般大吗……”他紧攥着右拳头,身子,在往前使着劲儿。他和江川之间,是贺援朝的位置。他说的英子是他的妹妹,江南是江川的妹妹。
江川:“我说话了吗?你可真容易上当受骗……”
王亮:“肯定是你没说好听的。你等着!等哪天攒到一块儿,我非得好好收拾你一顿不可!你等着……”
江川:“说啥呢……”说着他翻了个身,背冲着王亮。他俩咋犟嘴都打不起来,因为,他们两家的关系特殊。
吴春辉一边拽被子一边笑。“这帮家伙,唯恐天下不乱。这里挑外撅的,不打仗都怪了……”
贺援朝洗完了,上炕就躺下了。他没吭气,他在想,连队自从她来了以后,热闹多了,生活也变得有意思了。她就像一团火,她那个样儿,又气人又有意思。她能干,人也大度,她就像个唱大戏的角儿,走到哪儿,哪儿就得搭台唱戏……,他突然想起,她说今年大学招生工作开始了。指导员也说来通知了。她说她已经报了名。动员江川也报名,谁能去上谁就去。上学是件大好事,都应该去争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