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9
魏兰回来了。
朱珠在路边设立的公用电话亭边见到她的时候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印象中妈妈原本丰腴的身材变得骨瘦如柴，脸上的光泽被深深的疲惫所掩盖，身上的衣服旧旧的，很不合身。看到女儿出现，她枯井般的眼睛才轻轻眨了一下，露出些生机来。
只不过短短一年多时间，竟是把一个人由内而外改变至此。朱珠感觉自己的心被用力地拉扯了一下、又一下，生疼。她不由自主的扑过去，抱住魏兰，一声妈妈喊得格外心酸。
朱利来也知道前妻回来的消息，一分钟前的电话正是他接到的，听到那头熟悉的声音，手里的话筒差点都要抖掉。
她说老朱，我在你楼下，想见见女儿。
自己连连应好，你等着，我去喊。
再没有多余的问候，只有信号中断的声音。
他冲到阳台看着女儿飞奔下楼扑向一个女人，那是她吗？看着那么陌生。以前任何时候见到朱珠她都会眉眼带笑，此刻被拥抱着却像是失去了微笑的能力。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嘴唇翕动，朱利来的心里不是麻木的，他想大喊，又堪堪忍住。
你恨我，我知道。
十几年的美好婚姻，也曾在如今的无数个与过往重叠的瞬间魂引梦牵过。然而泡沫已碎，我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唤你的名字。甚至为了维持住现在的小日子，连面对女儿，都只有负罪与胆怯。
魏兰眼窝酸酸的，却没有眼泪涌出。在D市找寻工作处处碰壁的夜里，她只有缩在租来的地下室里哭；在被老板无情的责骂和同事挤兑欺负时，她只有背过身一边洗碗一边哭；在回忆起过往一家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时，她整晚整晚地失眠咬着被角哭……
或许是哭的次数实在太多，眼泪也便风干了。
想着自己以后要找大钱回去接女儿，魏兰始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外加心头解不掉的哀愁，一天天逐渐憔悴不堪。
城市的无情把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妇人的喉咙捏得死紧。在又一次失业后，她心灰意冷的选择了回到家乡。在火车上她眼睛都不敢合一下，包还是不知什么时候被小偷划了一条口，手绢里包着的零零散散六七百块钱全部被拿空。破洞咧着嘴，像是嘲笑。那一瞬间，魏兰感觉自己一直紧绷的弦啪一下断了，有一种想从飞驰的火车窗口跳下去的冲动。
可还是要见女儿最后一面，知道她过得好，自己才能解脱啊。
因而才有了这个久违的拥抱，耳边这声妈妈比电话里感觉被电流影响到有些虚幻的呼喊显得更加真实。
两母女谁也没有开口先说话，这一刻均是安心。
最后还是胡丽逛了商场回来，一手拎着才买回的新包，一手牵着一身新衣的朱楠，打破了这份缄默。
她围着朱珠和魏兰仔细打量了几眼，啧啧两声：“哎哟，在我家楼下秀什么母女情深啊？想恶心人是不是？诶，瞧瞧某些人跑去D市混成了一副什么鬼样子？我说朱珠，你们俩这手挽手出去，一定有人说这不是你妈而是你奶奶吧！哈哈哈哈哈。”
自以为说了个不错的笑话，胡丽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朱珠把妈妈护在了身后，把自己树成一道屏障。
魏兰这才发现女儿比自己高了不少。
年轻的女人依旧没有住嘴，也不顾年幼的儿子在身后拽着衣裳，气焰很是嚣张：“不要臭脸的老货，不是憋着能耐分文不要么？混不出头又想回来找朱利来要钱是不是？告诉你，有老娘在，一分钱都别想。”
粗俗的恶言恶语脏水般一盆盆泼在两母女的身上，朱珠能感受到妈妈在背后瑟瑟发抖的手，魏兰半辈子与人为善，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局面。离婚恐怕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决绝翻脸！
还是朱珠初生牛犊不怕虎，新仇旧恨化成了一口恶气。她上前敏捷的一把扯住胡丽刚烫好的长卷发，耳光随之招呼了过去，胡丽尖叫了一声，拼命挣脱不开，也不顾头皮和脸上的疼痛了，同样扯过朱珠的头发，两人都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战斗力，把周边无聊的人都吸引过来看起了热闹。
魏兰一看女儿被打，彻底清醒了过来，也加入了战局，立马成了年轻女人的攻击对象。
只剩下朱楠一个小娃娃吓得哇哇大哭。
朱利来在看到情势不对时就往楼下冲，刚要走近他们，只见朱丽整个人突然发力，狠命一撞，魏兰身体本就虚弱，瞬间失去了平衡，竟跌落在了大街上，她刚想支撑着爬起来，一辆飞驰而来的小汽车斩断了希望，血色，无尽蔓延开。
所有人都吓傻了，还是朱利来一个猛扑上去，颤抖着抱起魏兰软软的身子，撕心裂肺地大喊着：“快叫救护车。”
朱珠猛然回过神，失魂落魄地走到父母身边，每一脚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没有真实感，眼前是大片的血腥的红。看热闹的人赶紧借着公用电话打了“120”，最近的医院救护车五分钟后呼啸而至，朱利来和朱珠恍恍惚惚地跟着上了车，竟是谁也没有多看在路边上已经心知闯了大祸，瘫坐在地的胡丽一眼。
抢救室的灯一直亮着。
朱珠冷静得可怕，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唯有心里却是一阵阵翻江倒海的痛。朱利来双手抱住脑袋，就那么在地上坐着，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感觉时间过了好久好久。
终于，一个医生从抢救室的大门走了出来，问道：“谁是魏兰的家属？”
“我。”
“我。”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朱利来愧疚地看了一眼女儿：“我是她丈夫。”
“病人伤情严重，头部受重击，左锁骨和左大腿严重骨折，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医生神情严峻又不无同情。两父女此刻心意一致，一万个不愿魏兰就此离去，苦苦哀求医生一定要尽力，哪怕救回是个植物人，他们也愿意照顾一辈子。
医生点点头示意了解，并好心地提醒道生还后的手术费和后续治疗费可能十分昂贵的问题才转身离开。
朱利来拍拍女儿的肩膀：“你在这儿等着妈妈，我去筹钱。”声音竟是一年来少有的慈爱。看着他步履沉重的离开，背影委顿，朱珠选择了相信父亲。
一到家，朱利来就是一阵翻箱倒柜地找现金和存折，胡丽疯了一样的上前阻止，吼道这些钱以后都是楠楠的，不许他拿走。男人的眼神如鹰一样的犀利，里面藏着痛苦的暗涌，女人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那我也不知道她那么不经撞啊，怎么啦？快死啦？”
朱利来没有说话，攥着存折的手指骨节发白。胡丽一看这样子追问：“真的快死啦？我不会坐牢吧？”
“医生让做好心理准备。”
胡丽呸了一声，那不就是不一定会死！又看了看男人手里的存折，到底不甘心。
“你现在和她又没关系，钱全拿去了，我们娘俩吃什么，喝西北风啊？要是还不够，你还要准备干嘛？”
朱利来似是第一次看清眼前这个人，和自己在一起，应该也是为了这些钱吧！他想到了数年前自己的一个堂兄出了事急需用钱，自己回家呐呐不敢开口，还是魏兰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所有的存款一把塞给他，说听到这事早就准备好了救急。
自己怎么就捡了鱼目，丢了珍珠呢？朱利来，你是个大傻子啊！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朱利来看了看一旁瑟缩的儿子，狠了狠心：“我砸锅卖铁也要把魏兰救回来，以后可能会欠一屁股账，你不愿意过苦日子，我们离婚吧！”
胡丽跳起来吼着：“你说得轻巧，楠楠呢？老娘的青春损失费怎么算？”
“楠楠你愿意就带着，抚养费我按时出。”
“滚蛋。老娘离了你以后还要找更好的，带个拖油瓶算怎么回事！给我一万，房子归我，明天就离。”
朱利来看着眼巴巴把自己盯着的儿子，他显然已经听懂了妈妈的话，如今是怕爸爸也不要他了，无辜而受伤。他蹲下身与朱楠平视：“楠楠，愿意跟着爸爸吗？”
朱楠赶紧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就拽着男人的衣服不放。胡丽也不着急，冷心又冷清。
“这两天我很忙，周五给你打电话，记得把证件带好。”
牵着儿子到了医院，朱利来就把离婚的决定告诉给了女儿，同时也提了朱楠的归属，朱珠倒也没有多说什么，破天荒第一次伸手摸了摸弟弟毛茸茸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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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兰终究还是保住了一条命，只是人始终没有清醒，医生说确实有变成植物人的可能。朱珠主动向学校请了长假，每天都守在病床前。拉着妈妈的手，和她说说话，或者唱唱她从前最喜欢的歌，聊聊成长中两人共同有过的那些美好时光……
朱利来在的时候，她就退出房间，要么自己捧着书看，也有耐心带着朱楠。陪他做作业、讲故事、哄他睡觉。小孩子本身就容易亲近对自己好的人，医院的走廊里就经常听见朱楠姐姐长、姐姐短的叫喊声。两姐弟的感情倒是一天天逐渐加深。
面前这张毫无生气的脸看在朱利来眼里只感觉格外心酸。小兰，你紧闭着眼睛，是不是厌了我，不想看到我？只要你能好起来，我这一生不出现在你面前都行，只要你能好起来知道吗？
看到车子撞向你的一刹那，我只恨不能以身相替，那时我才明白，心里最重要的还是你。
没有回应。
那个总喜欢静静看着自己微微笑的女人似乎不愿意醒过来。
朱利来并没有泄气，把她的右手捧在自己的掌心。
小兰，当我和孩子们把所有的行李打包进了出租屋，丢下那一万元换来一张离婚证开始，我就打算用此生长长久久的时间来尝试把你唤醒。你只是累了，想多睡一会儿，放心，我会在这儿等着你、陪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