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巫奇崇立时趾高气扬起来,眼中尽是得色。
巫锦程和杨里正则面面相觑,因为到得晚,他俩都不清楚萧逸是什么来历,又为何要插言。
而巫月今天本来是打算把兔子装到底,不想被他这一番话直气得秀眉紧蹙,双眸冒火,堪堪就要破功。
此人两头儿相帮,究竟是向着谁?!
萧逸扫了眼她绯红的小脸儿,像是达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先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才继续悠然道:“只是不知郎君可有过继的文书,能否拿来供我们一观呐?”
巫奇崇怔了下,马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自家的私事,要文书作甚!”
“郎君此言差矣,即便是家事也少不得要立字为据,如若不然,按《开元律》父母令子孙妄继人后的罪名,你耶娘可是该徒二年啊。”
巫奇崇性急,也顾不得他爹铁青的脸,只梗着脖子喊道:“你休要拿大话唬人!这家产是我大伯的,我是他亲侄男,如何是妄继?!”说着又伸手一指巫月,“女子出嫁就是外人,能给一份奁产已经算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
“郎君这话就更离谱了,如果萧某没记错的话,方才里长说过,这巫氏兄弟早已別籍异财。巫柏青既无子嗣,又无立继,便是绝户。按《丧葬令》所载‘诸身丧户绝者,所有部曲、客女、奴婢、店宅、资财,除丧葬费用外,余财并与在室女’。如果郎君拿不出过继文书,那巫柏青的遗产就与你毫无关系,只能全留给你堂妹喽。”
杨里正听萧逸分析得有条有理,也颔首道:“郎君所言极是,合该如此。”
这巫奇崇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往常只有他恐胁别人的份,又哪里容得下一个文弱书生反过来教育他。何况还有一群狐朋狗党们从旁瞧着,他便更觉得面上无光,登时就骂骂咧咧地想要动粗。
此时在远处一直关注着事态进展的三人也有些不安。
其中一个拧眉道:“少主,可要属下再去找点人来?或是通知府衙?”
青衣人只淡淡地回了句“无妨”,人就已经轻飘飘地掠了出去,身形晃了两晃,便挤进人群里站到了巫月身后。
而实际情况也的确如他所言,远没有那么紧张。
且不说有巫锦程在场就不可能由着他当众闹事,那些个坊丁武侯们自然也不是来当摆设的。
所以巫奇崇连半步都没迈出去,就被他爹的一声暴喝给吓住了。
“混账东西!已到了这般年纪竟然还不通人事!再要胡缠莫怪我不顾父子情面,定要将尔送官法办!”
巫锦程骂完,劈手将他拿着的文书夺过来,转塞给了杨里正,而后拱手道:“巫某教子无方,望杨公见谅,这些地契账册还请您代为检视交付。”
别人家教训儿子,杨里正也不好多说,随口应付了两句,便招呼着巫月一同验看。
正当大伙松了口气,以为这场风波马上将要平息之时,却偏偏应了一句老话: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那帮跟着来撑场面的无赖中有个头目,外号叫做‘鹦哥’。此人身形瘦削,长相也算周正,面上常挂着笑,只是一张脸白得泛青。穿着谈吐与他的朋党不同,倒像个书生模样,令人很难猜到他的本行营生是专从富商官宦家的子弟们手中诈财。
今日他跟着前来不过是为了方便蹭几顿庆功宴,没承想却碰了一鼻子灰。眼瞧着金主就要损失一笔横财,他心里自然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
既然当着巫锦程的面不能用强,他便涎着脸走到杨里正身边,想寻个话茬儿周旋几句,也好趁机显示一下自己的手段。
巫月见鹦哥探头探脑地往跟前凑,就知道他是来兴风作浪的,赶紧将手中的契书往怀里一揣,向杨里正柔声道:“天气寒凉,不宜在外久站,还请阿翁、阿婆到屋中待茶吧。”
老里正会意,抬腿要走,鹦哥连忙闪身挡住了去路。
他近距离的打量过巫月后,似乎是找到了什么破绽,当即谄笑道:“杨公莫急嘛,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已然听了半晌,理当出来说句公道话。巫家的田宅该由何人承受,自有国家的律令管着,在下也不敢多言。只是我看这位小娘子才将过及笄之年,又生得如此娇弱,如果要她抛头露面地料理家业……呵呵,恐怕还是不太稳妥吧。”
说完他回头撇了眼巫奇崇,继续道:“我与巫小郎君素有往来,深知他的脾性,尽管略显莽撞,可他绝对是个心直口快、古道热肠之人。依在下的愚见,两边既是亲戚,不妨将外面的生意交由她兄长打理,另有她叔父帮忙指点,必定不会出什么差错。而这位小娘子只需在后宅查验账目,也能落个清闲自在,待她出嫁以后两厢再慢慢交接,岂不是个两全其美之策?”
鹦哥的这番说辞虽是巧言令色,但也委实切中了要害。
外人并不知晓巫家的根底,方才见巫锦程话说得痛快,事也办得利落,都觉得这位叔父还是可以信任的,当下人群之中便有不少点头赞成者。
风向这么一转,巫奇崇立刻笑开了花,可惜他和鹦哥还没高兴三秒,大好的局面便让他俩急着邀功的兄弟们又带进了沟里。
那伙人都是不学无术的市井泼皮,胸无点墨更兼言语粗鄙,不出声还好,一张嘴就把人全给得罪光了。
“阿兄说得对!这做生意向来是男人的事情,哪里轮得着女子插手。生在富贵人家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后宅享福!”
“没错,放着好好的兄弟不用,把家业交给个妇人,不成了母鸡打鸣,公鸡下蛋么!”
“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学几支曲子,以后也好讨郎君欢心呐,哈哈哈……”
他们自以为得计,只管说得口沫横飞,却没料到早惹恼了这四邻八舍中的娘子们。
温柔坊离南市很近,有不少住户都在市里开有铺面,而商家的女子们为了照顾生意,每日在外辛苦奔波,所付出的心血和汗水一点儿也不比男人少。
现在这班好逸恶劳之辈竟大言不惭地说三道四,可叫娘子们如何咽得下这口窝囊气!
没等他们哈哈完,就跳出来一位啐了打头儿的一脸,正是先前品评萧逸的那位十三娘。
十三娘家在南市开了间酒肆,自己当掌柜的,性子火爆泼辣。夫君又在府里做县尉,专职捕盗捉贼,她可不怕什么混混,脾气上来,叉起腰就开骂。
“呸!你们一班好吃懒做的狗鼠辈!整日游手好闲地混吃混喝,比花儿乞丐都不如!还觍颜在此议论别家短长!忒不要脸!”
十三娘边说边气冲冲地走到巫月跟前,一把拉起她的小手,道:“妹妹莫怕,有我们这些乡邻在,决不能让你受了委屈!”
巫月硬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娇弱模样,配合地点了点头。
可她心下却不禁暗叹:今日领教了软妹子的妙处,方知自己真是当了二十八年的女汉子……
十三娘安抚了她几句,继续朗声言道:“你们别打量着她年幼便可任人拿捏,不知女子承户都会招婿入赘的吗?!人家小娘子的未婚夫君就在这儿站着,生意之事日后自有夫家操持,哪里轮得上你们来此聒噪!简直是想瞎了心!”
众人随即都看向了萧逸,因为作上门女婿实在不是什么露脸的事,所以这些目光中,也有惊异的,也有怀疑的,更多的则是玩味。
萧逸倒不以为忤,反而十分爽快地笑了笑。
“在下与娘子的婚约是两家母亲早年间定下的,如今虽尚未成礼,但月儿若有难处,萧某自当尽心竭力。”
他讲得坦然,巫月却蹙紧了眉头。
这人也太会顺杆儿爬了!不过是雨墨的一句戏言,居然被他编得有鼻子有眼。他一个大男人可以不在乎什么名声和清誉,但等原主回来,人家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又该怎么和别人解释!
不管这场戏中的女主角有多崩溃,对于围观的娘子们来说,萧逸的回答还是很让她们满意的。
就在大家交头接耳之际,却突然传出来一个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所有人听到的女声。
“哼!装什么可怜,我可听说她是半年前与人私逃了呢,郎君最好先打探清楚,免得娶个残花败柳回去,平白污损了自家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