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不知讲话者是谁,唯有巫月听得明白。
她刚刚尚在遗憾今日未能将故人见全,她爱凑热闹的堂妹就自己忍不住开口了。
巫若嫣此番前来,只因在家中看到母亲狼狈不堪的窘相,实在不能相信是堂姐所为,便乔装改扮隐于人群之中,想要一探究竟。
不过令她失望的是,巫月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是一副软懦的样子。据此她断定堂姐是仗着有萧逸在才敢寻衅兹事。恰巧这未婚夫又生得如此俊朗出众,简直恨得她心里长牙。
而她之所以拿私逃来做文章,一是柳氏早已在外散布过流言,二是她也深知巫月不可能将这半年的行踪解释清楚。如今只要在众人心里播下怀疑的种子,那么假以时日,她这位堂姐就必定会落个身败名裂,无人相帮的下场。
巫若嫣的花花肠子,巫月自然是心知肚明。
她这半年以来的经历颇为隐秘,根本无法回答。但千不该万不该,柳氏和巫奇崇不该当着外人的恃强凌弱。为今之计仅需顺水推舟,坐实了他们谋夺家产的嫌疑即可。
巫月稍一愣怔,便以袖掩面,抽抽噎噎地说道:“三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又何必讲出这样的话来叫姐姐难堪……”
巫若嫣本想着巫月定会羞愤难当,急于去向旁人辩白,她则好趁乱溜走。岂料堂姐居然直接就将自己的身份给说破了,弄得她反而手足无措地呆在了原地。
宋老夫人经她一提才回想起来,原先两家走动时就曾见识过巫若嫣的龌龊行径,现在又来恶语中伤她待如亲孙的月儿,老太太的脸色便更加阴沉。
她当即对巫锦程冷声言道:“三娘戴着幂篱①,我以为是她自重身份,却原来这般遮遮掩掩是为了暗箭伤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连私逃的话都说得出口,看来巫公的当务之急是该要整饬家风了!”
十三娘从旁插言道:“人家父母尸骨未寒便兄弟姐妹齐上阵地欺侮一个孤女,左右不过为了些钱帛,真是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也不知到了夜间能不能睡得安稳!”
巫锦程被数落得尴尬不已,正想寻个借口把一双儿女带回家中训教,巫奇崇突然走了过来,一脸淫笑地睨着巫月道:“名节有什么打紧,女人只要有姿色,还怕嫁不出去么……”
他边说边往前凑,竟伸长了胳膊要来摸她的脸。
巫月顿时大怒,刚要侧身躲避,忽觉背后青影闪动,瞬间就叫人抓着肩头和腰带倒退出了两米开外。待她扭头去寻,却已是人海茫茫踪迹不见了。
而她身前也早有萧逸横档过来,一把拍掉了巫奇崇的手,冷笑道:“月儿的事,她自会告知于我,几位俱是近亲,道听途说之言最好免开尊口,省得伤了彼此的情分!”
巫奇崇听罢,轻蔑地冲萧逸撇了撇嘴。
“巫月与人私奔是我阿娘亲口所说,岂能有假?你家中长辈如果知晓定要退亲,你又何必上赶着当王八?不若趁早抽身,少蹚这趟浑水!至于什么清不清白,我倒不甚在意,刚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纳了她做妾便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几句话说完,人群中立马炸开了锅。
“这人是疯了不成?!堂兄娶堂妹,不是骨血倒流么?!”
“老话说‘嫁姨嫁舅,不可嫁叔伯’,哪儿有兄弟间做亲家的道理!成何体统!”
巫奇崇面对着如潮水般的非议之声,仍是理直气壮地想要分辩,也终于将他自家的秘密给抖出来。
“你们瞎嚷些什么!我阿耶本就是养子,与巫家是两姓旁人!我要娶她有何不可?!”
啪!
“畜生!还不给我闭嘴!”
一向沉稳的巫锦程气得急火攻心,铆足劲扇了儿子一记耳光。
巫奇崇打了个趔趄,险些栽倒,他捂着瞬间红肿起来的脸颊,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
然而事已至此,他们一家人的如意算盘便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巫月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隐私由你们嘴里说出来,恰好免了自己不孝不义的嫌疑。
她看着叔父暗气暗憋的样子,有点儿想笑。可叹你费尽心机,也架不住自家人接二连三地拖后腿。
尽管巫月对今天的收获已经相当满意了,但另一人的出现,才算真正给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此刻施施然走到人前行礼的,正是她的老熟人--流云。
巫月心知这孩子本性纯良,肯定不是来捣乱的,便只打了个招呼,并未出言询问。
那些早被接二连三的转折绕得晕晕乎乎的街坊们,见又来了一位道童,也都齐刷刷地望着他止住了议论。
流云朝众人打了个稽首,朗声道:“弟子道号流云,与巫家娘子是旧识。今日特奉家师之命登门拜望,另将娘子近期的行踪告知其亲属,以防有小人作祟,造谣生事。现下既是众位乡邻俱在,还请大家稍安勿躁,听弟子讲明原委,以正视听。”
流云说罢略顿了下,回头给了巫月一个安心的眼神,又继续道:“半年前巫家主母仙逝,娘子出城上香为强匪所劫,幸遇家师路过相救,脱险后因娘子有伤在身,便被师傅寄在城外白衣庵中休养。期间也曾派人给亲属送信,但始终无人上门探视,直到最近娘子病体痊愈,才于今日自行归家。还盼众位乡邻能念及娘子孤苦无依,莫要轻信他人蜚短流长,以免再雪上加霜。”
宋老夫人平日就好道,又见流云替巫月解围,心中十分感激。于是待他说完,便笑容满面地上前拜了一拜。
“承蒙仙童厚意为月儿力证清白。敢问尊师名号,仙居何处?改日我们也好登门致谢。”
流云还礼道:“我与师傅皆为方外之人,扶危救厄乃是本分,不敢挟恩图报。家师姓罗名公远,承蒙陛下恩赐,现居于宫中。”
如果说刚才还有人对流云所言心怀疑虑,那等他报出师傅的名号后,便再无一人质疑此事的真假了,全都异口同声的赞羡巫月有福,生在了积善之家才能得遇高人相救。而当众人想去寻她叔父理论时,却发现他们早就溜之大吉,不见了踪影。
随着南市的方向传来阵阵铜钲之声,日已西斜,整座洛阳城内一片炊烟袅袅,提醒着人们夜幕马上就要降临了。
这吵闹的一天对巫月来讲太过漫长。虽然一直有人相帮,但兔子毕竟是装的,她暗地里可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劳心费力再加上水米未进,此时便觉得这黄昏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冷。
宋老夫人看着巫月单薄瑟缩的身影,甚是心疼,伸手替她把胡服的翻领扣严,又赶紧拉着老伴儿一起代她谢过四邻,总算将街坊们都劝回了家。
整日喧嚣的温柔坊终于恢复了平静,十字街口只余下了巫月相识的几个人。
宋老夫人知道她有事要办,自己不宜久留,但难免还是牵肠挂肚,便拉了巫月的手,叮嘱她若有难事就到杨府来寻人,若是孤单也可以让丹娘来陪她同住。
巫月被勾动了心思,在老太太面前又撒了会儿娇,祖孙俩方洒泪而别。
待里正夫妇走得远了,巫月才将忙着讨好托托的流云叫了过来,也不避讳在后面支着耳朵偷听的萧逸,直接揶揄道:“我常听人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没想到你编故事的功夫还挺高明啊。”
流云小脸儿一红,已不似先前那般口若悬河的状态,嗫嚅了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玉朱正想要打趣他两句时,却从街边一颗大树后转出两个人来。
其中一人开口道:“是我教他的。”
巫月抬头望去,是两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
魁梧些的那人穿戴与自己相同,也是一身窄袖对襟的织锦胡服,剑眉虎目,英武挺拔,像是个军人模样。
而说话的那位则生得极为俊美,身如玉树,凤骨龙姿,两道墨画般的长眉斜飞入鬓,鼻似悬胆,目若点漆,一袭银白色直领大袖道袍,外罩青绡纱衣,头上的逍遥巾随着晚风飞扬,颇有些飘逸出尘的味道。
这二人的出现使流云如释重负,他赶忙小跑过来指着胡服男子道:“这位是我师傅的朋友,靳威。”之后又绕到另一边,“这位是我师兄……”
“白龙子。”青衣人打断了流云的介绍,自己报出了名号。话虽是冲着巫月所说,一双星眸却是冷冰冰地盯着她身旁的萧逸。
巫月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萧逸脸上一闪而逝的诧异神情,心中已然明白他们二人定是相识,可人家都不愿意说破,她也不便动问,当下只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行了个礼,柔声道:“多谢两位郎君仗义相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他日若有用儿②之处,自当尽心竭力。”
靳威受不了她娇滴滴地一拜,刚要客气几句,又叫白龙子抢了话。
“我等是受人所托,不必言谢,春夜寒凉,还是请回吧。”说完,他便将袍袖一甩,转身离去。
靳威与流云相顾无言,只得匆匆忙忙地向巫月拱了拱手,道了声“再会。”便朝着他的背影追了下去。
巫月听了一天的废话,早腻烦透了,眼下白龙子简单明了的言行反而很合她的胃口。可一想到还有一大一小两只狐狸需要应付,脑袋就嗡嗡直响。
然而萧逸却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也变得言简意赅起来。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交到她手中,郑重道:“今日萧某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娘子见谅,但婚约一事并非儿戏,其中原委尽在这囊中,待你闲暇时一阅便知。春夜多雨,易染风寒,娘子请回吧,萧某改日再来叨扰。”
巫月因为太累,反应也慢了好几拍。
她仰着头,望向萧逸温柔似水的眸子,感觉有点儿恍惚。
仿佛回到了爸爸和哥哥都在身边的日子,那些可以依靠的肩膀,那些伴她入眠的故事……
“娘子?”
映翠见她目光迷离地静立不动,只好轻轻推了她一把。
巫月猛得醒过神儿来,这才发现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下她们主仆三个和托托了。
此时的温柔坊内已是万家灯火,唯有她们面前的大宅漆黑一片。
她用力揉了揉眉心,快步走上大门的台阶,头也不回地高喊了一声:“回家!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