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宪英从未听他提过此事,不禁愕然道:“什么预言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又与月儿有何干系?”
白龙子轻舒了一口气,“有关也好无关也罢,以她如今牵涉的程度,再想要全身而退怕是办不到了。”
“她的安危只在你我身上,若以咱们的权势都不能护她周全,还大言不惭地装什么忠臣孝子?倒不如学那些闲散宗室,花天酒地的厮混算了。”
“我几时说过要保护她了?”
“你这是何意?”
白龙子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道:“如果我告诉你,巫月的生死或许会影响大唐与新罗的国运,不知金三郎还有没有心思再怜香惜玉呢?”
“呃……哪样对你我有利?”
“依目下的情形来看,大抵是死了最好。”
“那你三番五次救她作甚?岂不是自寻烦恼!”
“因受人之托,不愿背约而已。”
“我都让你给绕晕了……”金宪英朝亭柱上一仰,揉捏着眉心道,“你先把这预言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吧。至于月儿的生死,等我弄明白以后再定夺不迟。”
“要追溯它的出处,还得从七十六年前那场战事说起。”
白龙子抿了一口凉茶,缓缓道:“显庆五年,新罗为一统三韩与我大唐结盟,共举十七万联军攻打百济。当时传闻泗沘城①内屡现异象,或是井水突变为血色,或是沙滩上堆满死鱼。但义慈王②对此却置若罔闻。直到有一个半人半鬼的妖怪闯入王宫,高呼‘百济将要覆灭’,随后钻进了地下,义慈王才慌忙命人掘土搜寻。最终挖出来一头老龟,而龟背上刻着十个大字:百济圆月轮,新罗如新月。”
金宪英嗤笑了一声,插口道:“当年高丽、百济和倭国狼狈为奸,妄图吞并新罗且垂涎于大唐,其勃勃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你我两国联手征伐也算是顺天应人,为国为民。想那高丽的莫离支③——盖苏文,弑杀国君,另立傀儡,本就是不忠不义的乱臣贼子。义慈王亦是个荒淫无道、不理朝政的昏君。正因如此,才会有苍天示警,降下亡国之兆。据我所知,还曾有一只白狐进入王宫,大摇大摆地坐在一品官佐平的书桌上。而当佐平成忠劝谏时,义慈王竟嫌忠言逆耳将他赐死。其人暴虐成性,由此也可见一斑。”
白龙子闻言,摇了摇头,“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再怎么师出有名也免不了生灵涂炭。试问群雄逐鹿时谁又曾在意过百姓的疾苦呢?”
金宪英越听越觉摸不着头绪。“金戈铁马虽是男儿志向,但终究不如安享盛世。如不为万千子民休养生息着想,眼下又何必这般殚精竭虑?至于祖辈们的功过,已然不可更改,你我在此怀古伤今也是于事无补啊。”
“要是有人能令时世逆转,重燃战火呢?”
“这……你别打哑谜了行不行!”
白龙子微微一笑,起身踱到了亭外,“这观中春色宜人,金三郎的伤势若无大碍,不如随我边走边谈吧。”
金宪英正听得牵肠挂肚,只好将脱下的夜行衣胡乱团成个小包,拎在手里追了过去。
两人沿着湖畔缓步慢行,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白龙子才在他百般催促下继续道:“当时百济群臣对老龟背上的谶语各有所解,相持不下,义慈王便请来了一位大巫。大巫说‘百济圆月轮,是为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乃不祥之兆。而新罗如新月,却预示着生机勃发,是大吉大利的瑞征。’义慈王听完暴怒,险些将其处死。他忧惧成疾,未出三日就病故了。他门下一亲近弟子,为避战乱远渡日本。于多年后一次酒醉中方和同族提起,那大巫曾在临终前留下了一卷秘文。”
“你可知详情?”
“事关复国大计。”
金宪英怔了怔,拧眉道:“百济亡国都快八十年了,如今还妄想复国是不是太晚了些?”
“晚与不晚却并非咱们说了就算的。”
“那秘文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白龙子停下脚步,面向一池碧绿的湖水,沉声道:“此事极为隐秘且年深日久,记载这则预言的卷轴几经易主,传到我手中已是残破不堪,只剩下了寥寥数语。大约是说,在百济灭亡一个甲子④后,我大唐的国运也将盛极转衰,之后的十几年内会有奇人异宝接连出世。百济遗族当见机而动,合力访查一件穿越古今的怪事。若有幸洞悉根底,便能回溯到战乱伊始提早防备。既可免遭灭国之灾,又可将不利之人先行铲除,永绝后患。”
金宪英笑骂道:“光说寻访怪事,连找人找物都不清楚。我看他纯粹是鬼话连篇!”
“起初我也这么想。及至家师专为国运一事卜了一卦,并从卦象中推演出了异动,我才有所警觉。后潜心追查,果然发现了阿里奥及其党羽的行踪。我暗布眼线,伺机窃得了他们几封密信,你到东都时也看过了。信中所言除去劫掠珍宝外,对百济复国和清水珠一事皆有提及。现在两厢佐证,理应是确凿无疑了。”
“他们的烂事容后再说。只是我不明白,罗仙师的话虽然可信,但你是如何把这没头没脑的预言跟月儿拉上关系的呢?莫非卦辞中给出了明示?”
白龙子想起巫月那瘦弱的背影,一时思绪万千。沉默了良久,方慢慢回道:“一是卦象中确有红颜误国的征兆。二是秘文里也提到了我大唐朝纲败坏是与外戚干政有关。可惜卷轴已残,在描述那女子的来历处仅能辨认出‘水’、‘月’二字……”
“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金宪英摇头慨叹道,“只因她是女儿身且名里带‘月’你就妄下断言,不觉得太草率了吗?何况她无权无势,也无入宫的门路,又有何神通能撼动两国基业?你这么喜欢牵强附会,怎么不拿那‘水’字做做文章呢!”
“国事当前,岂能儿戏。我早和你说过,远在她母亲遇害之前我就因巫家藏有仙方的传闻查过她的底细。后来她失踪了半年,再现身时却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不单性情大变,连做出的事也是匪夷所思。这桩桩件件都应了‘奇人异宝’的预言,怎能说是空穴来风?”
金宪英冷笑道:“月儿家中突遭横祸,性情大变又有什么稀奇。亏你口口声声自称受人之托,我看也不过是想借此掩饰你觊觎仙方的嘴脸罢了。”
白龙子被他讥讽了几句,心绪反倒平静了不少。
“托付之事我自有分寸。至于她究竟和这预言有何关联,还需日后慢慢考证。但她若不知收敛,再要显山露水或干扰办案,到时莫说我无情,只这伙百济余孽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呵,我说你怎么一张嘴就跟谁欠了你八百吊钱似的,可是将走漏消息的罪名赖到月儿头上了?”
“难道不是吗?”
金宪英双臂环胸,斜睨着他道:“方才我话没讲完便被你岔开了,其实这次是咱们这边出了内鬼。那小子是从新罗王京赶来送消息的,两日前刚到东都,看着有些脸生,我以为是新人也没在意。结果昨晚混战时,他居然趁乱捅了我一刀,我这才知道通风报信的是自己人。他的来历我已经派人去查了,你别错怪了月儿就好。”
白龙子眉梢微挑,“照你的意思,咱们尚不如一个碧玉之年的女子行事严密。不知金三郎是想夸奖巫月呢,还是想把她往死路上推呢?”
金宪英听他口气不善,眸中也现出了一丝寒意,“你今日话中处处机锋,无非是想告诫我不要被美色所惑,因私废公。但我生性重情轻物,不到万不得已,绝做不出那等焚琴煮鹤的莽夫勾当。你若怕养虎成患,尽可将她护在身边,只要不使其落入敌手,即如拔本塞源,断了乱党们的念想,也算给月儿留了条活路。”
“你以为依她现在的性子会任由外人摆布吗?”
“那就要看有心无心了。”
金宪英等了一阵,见白龙子紧抿着嘴唇,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又正色道:“你要还有顾虑,只需等到八月千秋节⑤,我自会向大唐天子请旨,带她回新罗!”说罢,便径自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