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月自打那日清晨晕倒后,一连四天高烧不退,就再没下过床。
她只管无知无觉地昏睡,余下的人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忙得是团团乱转。
陈余庆跟了巫柏青大半辈子,深知医者不能自医的道理,遂将冯博文请到了宅中,又打发儿子将夫人刘三娘也接了过来。
一位是杏林高手,一位是从小照顾她起居的奶娘,有他们日夜看护,合府上下才人心稍定。
巫月这次虽然病得不轻,但好在救治的及时。一家子人衣不解带地熬到第五天头上,终于见了起色。
这日刚过晌午,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瞥见映翠趴在床边打盹,刘三娘则倚在床尾做着绣活。
因睡得太久,恍惚间,她连自己身在何处、姓甚名谁也记不清了,便没做声,只呆呆地盯着那丫头的小脸儿出神。
而映翠似乎睡得极不安稳,在梦中仍是愁眉紧锁,且瘦得可怜。她看了一阵,不禁心下恻然,轻轻叹了口气。
刘三娘听见动静,忙凑过来摸了下她的额头。“神佛保佑,总算是退热了……你渴不渴?饿不饿?想吃什么尽管说,婶婶这就下厨去做。”
巫月凝望着面前这位眉目柔和、温言细语的妇人,蓦然想起了远在另一个世界的妈妈,鼻子一酸已湿了眼眶。
她为思亲落泪,刘三娘却误以为是病痛所致,顿时慌了神,没顾上多问便火急火燎地跳下床,要去请冯博文过来诊脉。
巫月心知是错理会了,赶紧劝慰道:“婶娘不必担忧,我已无大碍。只是女儿家娇气,病久了觉得委屈,让您见笑了……”
刘三娘瞧她神态自若、声色如常,确实不像忍痛的样子,方轻手轻脚地坐回了床边。
“你这孩子,净爱说傻话。哪家姑娘不是娇养的,我又怎么会笑你?”
“月儿就知道婶娘最疼我。”
“唉,你那两个兄弟成天只会惹我生气,哪有女儿贴心,我不疼你还疼谁去。”
她们娘儿俩自顾说话,没留神吵醒了一旁的映翠。
小丫头显然是没睡饱,光埋着脑袋在软褥里乱拱,却哼哼唧唧地不肯睁眼。
巫月伸手抚了抚她蓬散的秀发,笑眯眯地说道:“懒虫,都该吃晚饭了,你还不舍得起呐?”
映翠猛地醒过神儿来,眼中的疲倦瞬间转为狂喜,随后嗷的一嗓子就扑上了床。气得刘三娘照她屁股上打了两下才算消停。
可她也是从小养在这位面慈心软的干娘膝下,往日里早娇纵惯了。几个不疼不痒的巴掌哪里镇得住她,只一扭脸儿的工夫又叽叽喳喳地闹开了。
刘三娘无奈地摇了摇头,索性借口要给陈伯送信儿,自到外面躲清静去了。
巫月看着婶娘走出房门,再转向映翠时脸上已没了笑意。
“我睡了几天了?”
“今儿个是第五天。”
“一直是陈伯主事?”
“嗯。”
“可有外人来过?”
“有,都是来探望娘子的,还送了不少好东西呢。”
映翠边说边跑到橱柜旁,从里面搬出来一大摞锦盒放在桌上一字排开,献宝似的逐个讲解道:“这是宋老夫人给的阿胶和熊胆。这是裴府的徐夫人送的一件珍珠小衫,据说贴身穿着清凉透骨,有助退热。这是流云带的犀角、麝香和两包鹰矢白。剩下一些人参、鹿茸之类的药材都叫冯大夫收起来了。”
巫月颔首道:“收起来就对了。我这是热证,暂时还吃不得补品。”
“那这鹰矢白是何物?听着倒新鲜。”
“老鹰拉的屎。”
“呃……”映翠一脸嫌恶地把小包扔回盒里,在裙子上使劲蹭了蹭手,“这玩意能入药吗……是治什么的?”
“祛除疤痕。”
“哦,也对,娘子肩膀上的伤口弄不好就得落疤。看不出流云还挺体贴的。”
“一个十二三的孩子,哪有那么多心思,不过是替人跑腿罢了。”
“二娘是说白龙子?”
“嗯。”巫月回想起他离去时的情形,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也再一次袭上了心头。她略显烦躁地扯松了衣领,指着房门道:“这屋热得跟蒸笼似的,你去把里外间的门窗全打开。”
映翠闷了好几天,也巴不得能透口气,忙照她吩咐做了。
随着一阵清风穿堂而过,巫月紧蹙的双眉才慢慢舒展开来。
“除他们三位以外,再无旁人到访了吗?”
小丫头两手一拍,乐呵呵地说道:“娘子不问我都给忘了。靳威昨日也曾来过,但大郎没让他进门,送的几只老鳖却被冯大夫留下了。说是鳖血可以清热通络,现在还跟厨房的木盆里养着呢。”
“阿兄与靳威动过手又不相熟,将他拒之门外也无可厚非。”巫月说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我关心的并非这些人,事到如今,报喜不报忧可解决不了问题。”
“二娘……您身子才刚见好,何必上赶着给自己添堵。反正家里的杂务有陈伯支应,您就多休息一阵再说吧。”
“我的病我心里有数,倒是你,怎么都瘦成麻杆儿了?”
“奴婢也是迫不得已呀。”映翠嘟着嘴,娇嗔道,“您这一病睡得人事不知,可没耽误了说胡话。我哪敢让别人替班啊,没黑没白地守了五天,能不瘦嘛。”
“我都说什么了?”
“我只记住了一个破伤风,还有青梅什么的。大郎以为您是口苦,一下子买回来两筐,结果您半个也不肯吃,陈伯便拿去泡酒了。”
巫月莞尔一笑,“是青霉素吧?”
“啊——对对对!是青梅素。”映翠顿了顿,又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其实这都算是好糊弄的,但有句话您可喊了不下二十遍。”
“什么?”
“‘白英杰你赶紧送我去医院’……”
听到这熟悉的名字,巫月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笑容还来不及收起,眼里已盈满了泪水。
“白英杰是我哥哥。小时候因为爸妈工作太忙,所以基本上都是他在照顾我。我那会儿不懂事,为了能和做护士长的妈妈多见几面,就总是装病缠着他带我去医院。如今想来,他有我这么个烦人的妹妹也是挺糟心的……”
“看来二娘很思念家人啊。”
“身在异乡为异客,谁能不想呢。”
“唉,您好歹还有个念想,可奴婢连爹娘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映翠只叹了一句便哽住了。
就在主仆二人默默无语,泪眼相看之际,玉朱突然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门外有河南府的官差要见娘子。”
“所为何事?”
玉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回道:“说咱们本为庶人商贾,不该住这么大的宅子,要拿户主问逾制之罪。”
巫月对唐律并不熟悉,也不知这罪名的轻重,刚要细问,院子中又是一阵脚步声响。只听冯博文在门外喊道:“东家,方才铺里的伙计来回事,说新收的一批药材出了差错。现有伤患纠集了亲邻正与老掌柜胡缠,叫咱们赶紧拿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