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晨风微凉,徐徐吹落了西坠的月影,也唤醒了缀满枝头的繁花。
卯时刚过,洛阳城里已是一副热闹景象。百余宫门、坊门由内向外次第开放。大小食肆,炊烟袅袅;三街六巷,马如游龙。熙来攘往间尽是行色匆匆,为名利奔忙的庸庸世人。
而位于从善坊的靖安观内,早起修行的道士们则伴着响彻东都的报晓鼓声,或除草担水、洒扫殿堂,或跟随监院朗诵经文。虽是清规严苛,却自有一派从容不迫的仙家气度。
在后园一处依林傍水的竹亭里,白龙子也已独坐了半个多时辰。直至晨鼓三千槌堪堪将尽,方有一位黑衣人姗姗而来。
他随手添了两杯新茶,幽幽言道:“这青天白日的穿着夜行衣满街招摇,金三郎行事也太不小心了吧。”
“我险些连命都丢了,你还要挑三嫌四地聒噪!”
金宪英边说边扯掉了外罩的黑衣和面纱,一屁股坐到对面,抄过桌上的茶壶就咕咚咕咚灌下去几大口。
白龙子见他左臂略显僵硬,行动间又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也受伤了?”
“这‘也’字从何而来?还有谁伤着了?”
“没什么……先说说你抓捕逆党的事吧。”
“唉,一言难尽啊。”
“出岔子了?”
“还知道问呐?我以为你早给忘干净了呢。”金宪英撇了撇嘴,语气颇为不满,“日前说好了要去帮兵助阵,结果我忙活了一宿也没看着半个人影。临到天亮若不是靳威赶来收拾残局,就凭我一个异国王族在京畿重地擅动刀兵,估计这会儿早让金吾卫抓进大理寺啦!”
白龙子淡然道:“《名例律》有云:‘诸化外人,同类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方以唐律论处。’。你杀的是百济余孽,就算被抓也会按新罗的律法发落,哪有什么危险。我昨晚是另有私事才没去赴约,既然你如今好好地坐在这里,就不要再无病呻吟了。”
金宪英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伸手自兜囊里拿出两枚柳叶形的飞刀朝桌面上一丢,叹了口气道:“这玩意儿一个是水月山庄那刺客的,一个是我昨晚在南市所得,形制和工艺完全相同。这伙乱党咱们应该没有追错,但线索恐怕是要断了。”
“此话怎讲?”
“那胡商阿里奥被杀了。”
“何人所为?”
“他自己的死士。”
“哼,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看来他也只是枚棋子罢了。”白龙子略一沉吟,又狐疑道:“此次追剿逆党一事知情者不过三五亲信,却在收网时徒生变故,难不成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确实如此。”金宪英微微颔首,“当时我带人赶到那凶肆左近,乱党们正打得热闹。事有蹊跷,我原想按兵不动看一看究竟,可又怕由着他们厮杀会引来巡市的官差,为稳妥起见也顾不得再详查了。”
“一个活口都没抓到吗?”
“既为死士,还哪肯叫人生擒。但凡受了重伤,即便不服毒自尽也会被同党补上一刀。昨晚无星无月,又不能妄动明火,这摸黑乱斗本就防不胜防。战后我清点尸首,除去跑脱一人,加上阿里奥一共是死了十三个。”
白龙子听到此处,心里猛得一沉,“你可看清了那逃跑之人的相貌?”
“我又不是夜猫子!”金宪英没好气儿地顶了他一句,待喝过两口茶后,方继续道,“要说头绪也不是一点儿没有,只是用处不大。”
“你且说来听听。”
“嗯……他跑虽跑了,却中了我一箭。不过洛阳城这么大,想追查此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思啦。”
“这话未免有些言之过早。”
“莫非你已知晓他的下落?”
白龙子唇角微勾,冷哼了一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现下应该就藏身在巫家。”
“是月儿家么?”金宪英饶有兴致地眯起了眼,“你昨晚没来赴约,可是去找她了?”
“不是找,是偶遇。”
“这么巧?”
“就这么巧。”
金宪英哈哈一笑,“或找或遇都无妨,你只要是为了她,不来帮忙我也没意见。”
“没意见么……”白龙子拿过那两枚暗器,捏在指尖转了两转,“看来这‘红颜祸水’果然厉害。凡与她有关,金三郎便把江山社稷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呵,五十步笑百步。”金宪英讨个没趣,又靠着亭柱懒洋洋地晒起了太阳,“说说吧,你如何认定那人就在巫家?”
“他身着黑衣,左臂带伤,又刚好在丑牌时分翻窗躲进了巫月房内。两人见面后不仅遮遮掩掩、闪烁其词,且阿里奥正是杀害巫柏青夫妇的元凶,巫家会参与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半夜进闺房?他跟月儿是什么关系?”
“兄妹相称。”
“月儿不是独生女吗,哪儿来的兄长?”
白龙子略略侧身,斜了他一眼,“金三郎关注的问题总是不同寻常啊。”
“我只是没想到,除了你和萧逸外,居然还有一个暗藏的对手,当真有趣得很……”
金宪英望向远处恣意盛放的桃花兀自含笑出神,白龙子却是一脸漠然。
“我知道齐家治国远不及风花雪月来得有趣,但一味沉湎于声色犬马,这太平盛世又能支持几年呢。”
“嘁,别说得好像天底下只你一个忧国忧民似的。”金宪英慢慢转回头,慵懒的笑容里已添了一丝不屑,“先前在邙山时我就曾提议让月儿协同办案,偏你要横拦竖挡,讲什么闺阁幼女不宜插手。可事到如今,她不也硬挤进来了?何况是凭一己之力追查至此。像这等智算过人的女子,我不懂你为何还要雪藏不用。”
“智算过人?我看是自寻死路罢了。”
“怎么说?”
“她为报家仇不惜铤而走险,虽勇气可嘉,但也为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
白龙子看着杯中浓稠的茶汤眸光微凝,顿了顿又道:“以我的推测,她现在至多查到了清水珠一节,殊不知这伙乱党真正的目的却是为了一句预言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