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子和陈弘宇分立于桌前,俱是面沉似水,缄默无语。
尽管共处一室同坐了许久,但两人周身上下依旧散发着满满的敌意。
巫月对此也是颇感无奈。
她现在可没有闲心去理会这些小情绪,只想弄清楚先前那股血腥味究竟从何而来,遂拿过一盏灯台,起身走到了桌边。
两个人形冰雕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开口道:“是他。”“是我。”
巫月顺着白龙子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兄长左手上有不少干涸的血迹。看样子像是伤着了胳膊,但被黑衣遮掩了颜色,一时也辨不出轻重。
“你这是——”
“——是处旧伤,与他无关。”
她早知道抓捕阿里奥一事凶险异常,可真等见到亲友受了连累,心里又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酸涩、愧疚、焦躁、愤怒,无数复杂的情绪纠缠成结堵在胸口,叫人憋闷得喘不上气来。
“天这么热伤处不易愈合,若不尽早处置,生了脓毒也不是说笑的。”她板着脸,不顾兄长的推拒,硬拉着他按在了凳上。
陈弘宇谨慎地侧过了身子,“破了点皮而已,不妨事的。”
“病不讳医,何况是自家人。我生着病没有力气,你不要跟我执拗!”
她扳着兄长的肩膀转到灯前,伸手便要解他的领扣。
“娘子……”玉朱忽然怯怯地唤了一声。
巫月听她语调里似乎夹着一丝颤音,也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扭头看去,原来是白龙子正冷眉冷眼地盯着他俩。
她吓得猛一缩手,触电般的弹开了半步,略一迟愣,才意识到自己是有些情急失智了。
玉朱见她为难,忙接口道:“这种小事奴婢和映翠足能应付了。您有病在身,还是多歇歇吧。”边说边扶着她返回了床边落座。
白龙子历观众人,虽各个心事重重,却只是相顾无言,也没耐心再空等下去。于是缓步踱至床前,沉声道:“你可有话要对我讲么?”
巫月此刻已烧得七荤八素,脑袋里早乱成了一锅粥,越想快些答复就越是拿不定主意。
若将今日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估计巫蔡两家原被告的身份便要颠倒过来了。毕竟光火贼的罪名是假,而绑架蔡奇崇的罪行是真。贸然相告,无异于将巫氏满门的性命全系在了他一念之间。届时落个倒持干戈,生死难料,还谈什么追查元凶破案回家?
但若胡编乱造又委实对不起他几次三番出手相救。先前刚与他承诺过会恪守礼法,口血未干就自食其言,连句真话都不肯讲,纵有百般情由,也是自己辜恩负义……
她闷着头权衡了半晌,信义二字终究还是没能敌过思乡情切,遂淡淡地回道:“郎君莫要忘了曾亲口许诺的不闻不问。”
说完,即面朝床里和衣躺下,表示已然言尽于此。
白龙子定定地望着她瘦削的背影,一双星眸在烛光摇曳中忽明忽暗,也看不出是喜是怒。
沉默了片刻后,他只对玉朱说了句:“照顾好你家娘子。”便干脆地转过身,径自离去。
巫月听着他的脚步渐行渐远,心底竟生出了一股浓浓的倦意,想就这样长长久久地睡下去,再也不要醒来……
屋内沉寂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映翠才凑近她耳边轻唤了声“二娘”。
她极不情愿地坐起身,指了指着窗外,示意她俩暂且回避。
等两个丫头关好房门,陈弘宇也挪到了床前。
兄妹二人相对而坐,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怎么受的伤?”
巫月先苦笑着摆了摆手,“只怪我不听劝,非要孤身犯夜,果不其然落在了金吾卫手里。幸遇白龙子和靳威相救才得以逃脱。受这点儿皮外伤也算我咎由自取,阿兄无需挂怀。”
“这白龙子可是你在八节滩时说的那位‘朝中之人’吗?”
巫月见兄长挑起了话头儿,便顺带将他俩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番。
陈弘宇听罢,蹙眉道:“正如你所说,他二人虽有恩于巫家,但的确是目的不明。那个叫靳威的既能调动金吾卫,我上任后倒可以去打探一下来历。唯有这白龙子深藏不露,单看装扮也无从判断他是哪家权贵。日后相处还需多加谨慎。”
“阿兄放心,我自会留意。”巫月略顿了顿,又将话题转了回来,“那你的伤……”
“唉……”陈弘宇重重地叹了口气,“去了趟贼窝,方知此事诡谲莫测。若依愚兄之见,咱们恐怕是抓错人了……”
“错了?错在哪里?”
“错在那阿里奥并非幕后主使。”
“何以见得?”
“因为他被人杀了。”
“什么?!”
尽管巫月早有了不详之感,可也万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变故。她蹭地一下弹起了身子,一把抓住兄长的衣袖,颤声道:“他是怎么死的?!”
陈弘宇忙把她按了回去,“人都死透了,你急有什么用?这些糟心事等你病好了再说不迟。”
“我能不急吗?你要不说我就自己去看!”
“好好好……你坐下,坐下听我慢慢说。”
陈弘宇拗不过她,只得将所遭所遇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两个时辰前,兄妹二人自新中桥分了手,他便一路蹿房越脊直奔了南市。因处处小心留意,倒没遇上什么麻烦,子时刚过已顺利找着了那间凶肆。
他细细查看过四周本没有异样,却在窗外窥探时,发现店内遍地狼藉。一个胡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蹲在火盆前,正往里面不停扔着些书信类的纸张。
销毁罪证通常是潜逃的先兆。他唯恐迟则生变,忙翻窗而入叫了声:“阿里奥。”那男子没防备,下意识地应了一嘴,随后便被他打晕在地。
陈弘宇原准备按计划将其拖往巫家药铺里看押,哪知刚出后门,竟迎头碰上了十几个鬼脸覆面的黑衣人。而更加诡异的是,这群刺客并没有顾忌主人的意思,动起手来招招狠戾,反倒先结果了阿里奥的性命。
他见没了筹码,只得抛下尸首拼死相搏。无奈终是寡不敌众,任他使尽浑身解数仍旧无法突围。行将落败之际,却又从斜刺里蹿出来一队黑衣人,不由分说便与刺客们杀到了一处。
他在混战中被流矢击中了左臂,所幸未伤及要害,才得以逃回了温柔坊。
巫月听完兄长的叙述,脸色已然差到了极点。
陈弘宇怕她着急上火,赶紧解下背囊,将抢出来的信件和那支雕翎递到了妹妹手里。
巫月草草检视了一番,颓然地摇了摇头,“书信我看不懂,仅认得箭尾上的‘金’字,单凭这点儿线索根本无从查起。看来阿兄说的没错,确实是我急于求成,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你不必灰心丧气,不认识胡人的字也误不了事。”陈弘宇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待风头过了,我去找几个稳妥的译者,咱们把信中的内容拆散,叫他们逐一翻译便是。至于这支羽箭,我抽空拿给相熟的匠人看看做工和材质,只要有迹可循,肯定能查出来历。”
“阿兄的心意月儿明白。不过事到如今,咱们既已打草惊蛇,再想要破案,怕是遥遥无期了。”
“此话怎讲?”
“唉……其实有些话,我不说阿兄也能想到。一来阿里奥是被自己手下的黑衣人所杀,由此推断,他无非是个摆在台前的傀儡,一旦暴露就没了用处。二来即便死的是阿里奥的替身,也足以证明,咱们走漏了消息。不管真相如何,那幕后之人都将销声匿迹,且会把你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急欲除之而后快。而咱们的处境本就十分艰难,此番失手,再要重整旗鼓又谈何容易……”
巫月说完,缓缓望向了窗外。此刻已是天将破晓,晨曦微蒙。
她看着玉朱和映翠往来打扫的身影,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只从齿缝里挤出个“蔡”字,便朝着陈弘宇软绵绵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