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弘宇说了声:“走。”拉上妹妹就往船队的方向跑了过去。
待二人行至切近,巫月凝神观望,但见这处险地果如兄长所言。滩上暗礁密布,怪石嶙峋,河中波翻浪涌,水流湍急。
每当有船只飞驶而来,临到滩头时,船上的艄公们便纷纷跃入水中,用尽全力拖住船身。待速度减缓,再一步一步将船护送过滩。
今晚要通过这里的运粮船约有三十余艘,水手加上官兵足够千人。河道内险象环生,喧闹嘈杂,谁都没留意到岸边多出的两条黑影。
不过货船周围高灯下亮,离得太近还是有暴露的危险。而老天爷似乎是有意庇护,接连打了几道厉闪后,半空中就飘起了绵密的雨丝。
兄妹俩站在冰凉的河水里,直等到最后一艘船即将出滩之时,陈弘宇才领着巫月混进了纤夫的队伍。随后他又拿出问弟弟借来的弹弓,瞄准高挂在桅杆上的油纸灯笼,一口气射灭了七八盏。
地处险滩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没了灯火比瞎马临池都要命,船上船下当即陷入了一片恐慌。陈弘宇趁机背起巫月攀上尾舷,凭着当年跟船的印象,两个人很快便摸进了底舱。
在距离东都这么近的水域碰到怪事,负责押运的官员差点儿吓破了胆。皆因朝廷对漕运事务一向看得很重,还为此专门制定了一套规则——凡累积十次平安到达者可领重赏,反之则要受罚。这种劳心费力的苦差事,几趟跑下来,没有头发不斑白的。所以那军官连调查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就命令水手扯满船帆,全速驶离了八节滩。
运粮船队过了伊阙后还算是顺风顺水。兄妹俩窝在底舱的麻包堆里,默默地侧耳静听。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舱外的吆喝声与车马声越来越多,摇摆不定的船身也渐趋平稳。想来是已经到达新潭了。
陈弘宇稍稍顶开舱门向外张望。码头上人来人往,全是去都水监舟楫署交接手续的漕运官员。艄公和兵丁们劳作了一天,又淋了一场冷雨,此刻则大多待在干爽的舱内休息,甲板上仅剩下一个收拢船帆的水手。
兄妹俩穿戴好偷来的蓑衣和斗笠,大模大样地离船登岸,混出了立德坊。许是拜这场风雨所赐,一路上畅通无阻,直到走过了新中桥,也没碰上巡查宵禁的卫队。
分别之际,陈弘宇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便径自奔向了南市。巫月先前把牛皮吹得震天响,这会儿目送兄长的身影渐行渐远,心里却生出了几分悔意。
且不论这三坊之地的远近,光是一身冰凉透湿的衣服就叫人难以忍受。更不用提脚下那双一踩一冒水儿的绣鞋,如同粘着两块沉甸甸的大年糕,要多腻歪有多腻歪。
唉,这纯粹是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呀。
她一边埋怨自己矫情,一边拉紧衣襟哆哆嗦嗦地往前挪。可即便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天黑路滑也终究是躲不开的大麻烦。
她沿着坊墙走没多远,一不留神绊着树根,“呱唧”一下就扔了个大马趴。摔得七荤八素不算,刚要起身又险些滚进了沟里。这道路两旁的排污渠宽、深都在三米左右,掉到里面没人管,淹不死也得被活活臭死。
她手忙脚乱地爬上来,瘫坐在沟边,呆望着黑漆漆的渠水,喘了半天粗气都缓不过神儿来。倒不是为摔得有多疼,而是这一跤虽说有惊无险,但顺顺当当了一天,忽然开始走背字儿,通常都不是什么好兆头。谁知道接下来是“必有后福”,还是“祸不单行”呢?
巫月越想越焦躁,便有些魂不守舍,以至于忽略了周围的变化。等她发觉自己竟然能看清墙头的繁花时,再抬眼四顾,原本迷蒙晦暗的雨夜,已是一番长空清廖、月光潋滟的景象了。
两轮皎洁的玉盘高悬中天,无数明晃晃的水洼遍布大街小巷,将整座洛阳城映照得秋毫毕现。
大惊之下,她赶紧一咕噜爬起来钻进了树影里。
“老天爷呀老天爷,才夸完您的及时雨,就非得给我点儿颜色瞧瞧是吧?还恐怕我再摔着,弄出这么俩大月亮来,我可真是谢谢您了!”
面对此情此景,她是又气又急,蹲在树坑里发了好一通牢骚后,才强打精神重整行装,紧贴着成排的树影继续往南走去。
尽管她恨不得脚底生风,一步就蹿进温柔坊,但眼下的情况说是寸步难行也不为过。自从云收雨驻后,街面上的巡逻队伍便是一拨挨着一拨,到处都听得到马挂銮铃的响动。
这么躲躲藏藏地走了约有一柱香的工夫,就在她出离了道德坊,准备跑过长街的当口,身背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暴喝。她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瞧,已有几支利箭挟风而至钉在了她脚边。
巫月很明白这是等同于“鸣枪示警”,再乱跑乱叫十有八九得把命搭上,遂老老实实地顿住了身形。
巡逻的卫队见人没跑,随即收起弓箭拍马上前,将她围在了当中。
巫月对于自己被抓倒是显得十分坦然。
一来是早备好了说辞。二来是她和原主都从未有过这种经历,也没意识到犯夜的严重性。
而按宵禁的规矩,除非是有特旨,不然无论官民,一经发现,轻则训斥一番,送官法办。重则暴打一顿,死伤勿论。
再瞧她现在这副尊容——头戴破斗笠,脚穿脏绣鞋,内衬一码黑,外披烂蓑衣。浑身上下淋淋漓漓,满是污泥浊水,根本辨不清是男是女。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奉旨夜行的官差。
因此,那挎弓的卫士也没容她开口,直接就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过来。
巫月眼见着躲闪不及,慌忙护住脑袋猛得往下一蹲。
所幸她身材娇小,那卫士的坐骑又高,才堪堪避开了要害之处。可左肩膀上还是被鞭稍狠狠地扫了一下,一股温热的鲜血随之涌出,顿时浸透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