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泥珠,清泥……”
老妇人思索了片刻,恍然道:“你这么一提,我也有些印象了,这桩逸闻应该还有后半段。说是武皇质问那胡商为何高价收购,又不惜割肉藏珠。胡商辩称,西藩某国有一处青泥泊,内有珍宝无数,却碍于淤泥深厚,无法取出。若将此珠投进泊中,淤泥则会变成清水,即可下泊打捞。夫人,老身记的没错吧?”
“没错。”
“呵,愚不可及。”老妇人嗤笑道,“且不论这怪力乱神之事本就虚无缥缈,纵使那珠子有些灵异,他们既已知晓下落,还不如琢磨个法子进宫盗宝,又何必在坊间杀人越货。莫非阿里奥就当真如此贪得无厌、欲壑难平么?”
“进宫盗宝?”柳永秀也跟着干笑了两声,“天子居所守备森严,大内府库又为重中之重,除非是会穿墙隐身的术士,等闲之辈擅闯禁苑岂不是去白白送死?”
“那阿里奥打算如何谋得此物?”
“买或是换。”
“就靠他抢来的财帛吗?”
“确有此意。他曾与我夫君说过,眼下大唐正逢盛世,番邦属国进贡的珍宝早已堆积如山,倘若出得起高价,再买通几位重臣或妃嫔从中牵线搭桥,主上未必就不肯割爱。”
老妇人微微冷笑,“夺了我百姓的财物再来换我国的宝珠,果然无奸不商,这小算盘打得还真是啪啪响啊!”
言罢,她话锋一转,指向萎顿在地的柳永秀道,“只是那阿里奥毕竟非我族类,心怀有异尚且情有可原,但你们居然见钱眼开,为些蝇头小利不惜残害同胞,简直是大逆不道!”
“我冤——”
“行啦,别跟这儿抱赃叫屈了,铁板钉钉也容不得你狡辩!不过,你若肯将蔡锦程助纣为虐之事和盘托出,老身或可网开一面,放你母子二人一条生路。”
柳永秀此时只想尽快脱身,便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蔡家以往的私弊全都抖了出来。
“你知道郎君们在外行商总有诸多避讳,即使是夫妻也并非无话不谈。仅有他兄长巫柏青一事我曾参与其中,倒还略晓一二。”
老妇人点点头,“就先从此事讲起吧。”
“是……”柳永秀皱着眉踌躇了一阵,忽然间叹了口气,“这也怪他不识时务,我们好歹有些亲戚情分,巫柏青如果肯将仙方献出,又怎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什么仙方?”
“唉……这说起来也算是无妄之灾。我那大伯乃杏林世家,坊间赞其医术高明,一二来去便称他是上古神医巫彭的后人,家有密不外传的不死仙方。其实这跟那些‘华佗再世,扁鹊重生’的奉承话也没什么分别,结果传到阿里奥耳中,他却信以为真了,为这方子三番五次向我夫君讨要。可锦程从未跟他养父习学过医术,自是全无所闻。后来推诿不过,便也拐弯抹角地打探了几次,谁知巫柏青并没有否认,只说这种能引动世人竞相追逐之物必将带来杀戮万千,因此他早就把方子给毁了。”
“他们肯定是不信这套说辞喽?”
“当然不信。”
老妇人摇头慨叹道:“这也是巫公为人忠厚正直,不愿对兄弟说谎,可惜是错拿狼子野心之辈当做了手足。要是他一口咬定此乃无稽之谈,你们又能拿他如何呢?”
“话也不是这么讲……”柳永秀紧抓着衣角,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你是不知阿里奥的脾性,但凡有宝物叫他看中,便如附骨之疽,不死不休。他驱使的那帮黑衣人又都行事诡谲,做下的案子从来查不出端倪,大多以意外身死草草了结。而且我还听说……”
“听说什么?”
柳永秀稳了稳心神,轻声道:“我听说他身边有个妖道,专门抓童男童女来炼制金丹,等剖心挖肝后还要拿小鬼的魂魄行巫问卜。那些遭劫的苦主家中若有儿女,多半会跟着宝物一起消失无踪……”
“你可晓得那妖道的名号?”
“这就不太清楚了。”
“真是越说越邪了。”老妇人摆手道,“奇谈怪论不讲也罢,我还是对巫家一案更感兴趣。”
柳永秀没能岔开话题,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
“巫柏青那会儿算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任凭锦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怎么问都是一句话‘仙方已毁,无可奉告’。所以……所以后来就有黑衣人上门了……”
“照你的意思,巫氏夫妇在半年内相继亡故,都是阿里奥派人所为了?”
“正是。”
“那你们既为亲族,就没想过要施以援手吗?”
柳永秀苦着一张脸,嗫嚅道:“我们夫妻俩身份低微,全靠仰人鼻息才苟活于世……这胳膊终归拧不过大腿,虽有心相帮,却是爱莫能助啊。”
“好个爱莫能助!”老妇人自袖中掏出一叠笺纸猛得掷在地上,“这是从被你遣散的巫家仆役嘴里得来的口供,上面已记满了你二人与那胡商内外勾结,残害兄嫂的罪证。尤其是巫柏青的嫡女失踪一事,更加和你脱不开干系!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情,还不快从实招来!”
“是!是!我说,我说!”柳永秀做贼心虚,那些散落一地的证词她看也没看,便慌忙回道:“阿里奥说这仙方不同于其它宝物,或许仅是一张草纸两片竹简,若想藏匿根本无从寻找,更有可能是祖辈口耳相传默记于心。当时我那大嫂王雅兰也叫他们害了性命,只撇下巫月一个孤女。本来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他却又说此事已被皇族知晓,在外行动多有不便,不如来个灯下黑,将人送进宫中慢慢拷问。我也不清楚他们是与哪位贵人联手,没出几日便有花鸟使登门带走了巫月,不过现下她已逃离了禁苑。”
“你们以往都是怎样与阿里奥联络的?”
“呃……他一向行踪不定,近些时日又愈发地谨慎,与我夫君通信全靠两家跑腿的仆役,有要事相商才会见面。”
“我听闻他在南市上设有铺户,你知道是哪家吗?”
“是家凶肆①,在门楣处挂有一副鬼脸假面。他白天虽然神出鬼没,但每到子夜必会回到铺中歇脚。这还是锦程派人暗中跟随了许久才查出来的。”
“哼,狗咬狗一嘴毛。”
柳永秀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掏尽了,肚里没了东西,心里也没了底。唯恐老妇人不依不饶,自己无以答对儿子又要受苦。
然而空等了半晌,对方也没再言语。她自认为是挨过了这一关,刚想问问何时能放她母子离去,却发觉神坛上的人影晃了几晃。原来是那老妇想事想得出神,不知不觉从暗处走进了光圈里,似乎还掀起了帷帽上的黑纱。
她受了一晚上的窝囊气,当然想弄清楚绑匪的容貌。可这一望之下,竟像被冰凉的鬼手扼住了喉咙,呼吸都为之一窒。
这老妇怎么会戴着阿里奥的面具?!
柳永秀此刻心乱如麻,楞珂珂地盯着那张鬼脸,已经完全慌了手脚。冷不防,背后一道劲风袭来,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就此坠入了混沌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