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贩说完,伸手推高了宽大的笠帽,露出一张熟悉的笑脸。
巫月左右瞧了瞧陈弘志这身布衣草鞋的打扮,感觉还挺像回事儿,遂将他领到阶下,一面假装挑果子,一面低声道:“阿兄那边进展的如何?人没跟丢吧?”
陈弘志点点头,“兄长是亲眼看着他从后园溜进了裴府,到现在也没见出来。”
“哼,果然是狼狈为奸……那他带没带帮手,你们可查实了么?”
“查过了,也不算上帮手,只是花钱雇来的一辆牛车,原本停在街角。兄长托一位相熟的武侯将他撵走了,眼下已换成了咱自家的车子。”
“很好。”巫月满意地笑了笑,随手从筐里拣了几颗枇杷兜在袖子里,“快开席了,我得赶紧回去。这门没落锁,你知会阿兄一声,让他想办法先藏到那座绿瓦灰墙的阁楼附近。如果再有变动,我会叫映翠去找他。”
“阿姐放心,我都记下了。”
巫月目送陈弘志离开后也溜进角门,招呼上映翠原路返回。
主仆二人还未走近会场,远远地就瞥见牛青莲身旁多了一位小郎君。看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眉眼间与她颇有几分相似。想来这孩子必是庶出的老四——裴文瑞了。
巫月故意放慢了脚步,借着重重锦障掩住身形,仔细观察众人的神色。
此时牛青莲已一扫先前的颓势,又摆出了主母的做派,举手投足尽显盛气凌人,正喋喋不休地夸耀儿子的功课做得如何好,诗文又写得如何妙。
尽管官眷贵妇们对牛氏不屑一顾,但碍于裴文瑞的确谨慎守礼,且是裴御史的独子,也不好殃及无辜,只得堆起笑脸随声趋和。加之柳永秀与牛氏的亲信跟着推波助澜,主位这边就明显冷清了许多。
巫月瞧着徐玉蓉极力隐忍的样子,不禁暗叹了一口气。
良善之辈终究与恶人不同,纵然复仇心切也总是瞻前顾后,但凡被人踩中痛脚,立马就乱了方寸。
“娘子怎么不进去吃酒?夫人已等您多时了。”
巫月扭过头,见问话之人是徐玉蓉的贴身侍婢,便叫到近前耳语了几句,随后施施然走进了会场。
徐夫人盼回了主心骨,自是喜上眉梢。而宾客们早听烦了牛青莲的吹嘘,都巴不得有人说点儿新鲜事,好赶紧转移话题。
恰巧邻座的一位女眷早年间曾请巫月的母亲看过病,方才一直没寻着空闲攀谈,现下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这边瞟,忙主动问起了裴巫两家的渊源。
徐玉蓉憋闷了半晌,好容易逮到个机会,一开口便是滔滔不绝。先说女儿如何身染恶疾,遍请良医无人能治,又讲月娘看诊后怎样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将巫家的医术夸得是神乎其神。最后若不是巫月自己都听不下去了,紧着挤眉弄眼地递暗号,她还指不定要吹到什么时候。
其实宾客们也知道她的话里有水分,但仍旧如获至宝,难掩欣喜之色。毕竟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而娘子们寻医问药时面对男大夫总有诸多不便,若要找位女医生又堪比大海捞针。
按理说时下医道昌明,杏林之中原不乏女子,皇宫大内即有五十名女医编制,人数规模仅次于太医署学生员额。不过她们只侍奉于内廷,专供嫔妃驱使,寻常人家根本无缘得见。此外,这些人都是从官婢里挑选年轻聪慧的未婚女子,由医博士教以安胎产难及疮肿、伤折、针灸之法,皆按文口授,限五年结业。学时虽长,却因大半官婢不识字,无法研读书籍药方,以致医理不强,所以即便能请来,医术精良与否也无从保证。
至于民间女医,为人忌惮之处则是龙蛇混杂。能不能治好病尚在其次,最怕遇到罔顾医德的长舌妇。对那些注重名节的病患来讲,宁可一死也不愿自己的隐疾沦为邻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总而言之,巫月作为杏林世家的传人,不仅德才兼备,又有徐玉蓉的举荐,理所当然就变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
宾客们争相与她扳谈,或探询方剂,或预约登门,七嘴八舌问个不停。另有几位小娘子绕到主位席旁,伸着白嫩嫩的胳膊要求现场诊脉,搞得巫月应接不暇,脸都快笑僵了。
照她的原意,本该低调行事,可既然已是势成骑虎,为了徐玉蓉的面子和自家药材铺的生意着想,她也只好另置下几案,摆上青瓷小枕,耐着性子接待心急的“病人”。
所幸问诊的女眷多为捧场而来,宾客们也是有意替主母助威,无论她下什么医嘱,开什么方子,大伙都连声赞叹。此情此景倒比在街头耍把式卖大力丸的还要热闹几分。
牛青莲和柳永秀再一次被抢了风头,一个个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立马掀桌子走人。
巫月偷瞄着她俩铁青的脸色,正待提醒徐氏见好就收以免打草惊蛇之际,方才在她授意下去办事的婢子刚巧返回了会场。
那丫头走到主位旁拱手道:“禀告夫人,赵十一娘带着二娘和三娘来了,您看该如何安排?”
徐玉蓉略显疑惑地抬头张望,但见侍妾赵氏与两个女儿果然怯生生地立在远处。
这位赵十一娘原是徐府的陪嫁丫头,徐氏在身怀六甲时便力劝夫君将她收了房。及至牛氏进门后,她们主仆俩算正应了那句“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主母尚且处处容让,赵氏在裴家就更无地位可言,几乎被牛青莲给踩进了泥里,这也导致了她母女三人如出一辙的胆小怕事。
今日的赏花宴谁都没邀请赵氏,她怎么突然跑来了?
徐玉蓉一时委决不下,扭过头却发现巫月朝自己眨了眨眼。她心里有了底,遂吩咐侍女将人领到了近前。
赵氏一向幽居于偏院,已有多年不曾陪宴了。此刻身处众目睽睽之下,难免心生怯懦,但早在徐府养成的规矩倒从未忘记。
她给主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随后径直走到坐榻旁叉手侍立。两位小娘子也各自下拜,口称“母亲万福”,等来人领位才在徐氏肩下落座。
宾客们对赵氏母女的出现不以为奇,牛青莲却认定是徐玉蓉故意喊这娘儿仨过来给自己立规矩的。她表面上不敢声张,暗地里却像吃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不过一想到宝贝儿子,又觉得踏实了不少,不管怎么说这永远都是她在裴家高人一等的资本。
可令牛青莲始料未及的是,裴文瑞自幼受父亲教导,最重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眼见两位庶姐端坐于主位,而自己竟与女眷混在一处,实在是有辱斯文。他当即起身离席,大步行至徐玉蓉面前深施一礼,朗声道:“还请阿娘为瑞儿赐座。”
徐夫人向来疼爱子女,忙招呼仆婢为他重新排摆碗筷,巫月则识趣地挪到了客位。
一顿丰丰盛盛的宴席渐入佳境,满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宾客们亦相谈甚欢。
巫月一边欣赏歌舞,一边揣摩着柳氏母女的动向,没留神蔡若嫣已走到她桌旁轻声笑道:“阿姐,咱们也来表演一段‘舞影入琴弦’,为这酒宴助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