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翠一听是伴奏之事,按捺不住心下窃喜,险些乐出了声儿。
巫月对着那张盈盈笑脸,却不禁秀眉紧蹙——赴宴途中自己许诺要让蔡若嫣出丑不过是句戏言,谁知她竟然真就舍得下面子旧事重提。而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按先前收集的情报,她的最终目的不应该是下药么?表演歌舞算哪门子路数?……
蔡若嫣被这主仆俩盯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又唤了声“阿姐”。
巫月这才垂下眼帘,苦笑着摇了摇头,“唉,久病初愈总是心神恍惚,耳朵都不好使了……妹妹刚刚说的什么?”
“哦,嫣儿是来请您共演一段歌舞助兴的,阿姐应当不会拒绝吧?”
“我现下精力不济又兼指法生疏,勉强为之只怕会扫了妹妹的雅兴啊。”
“这我倒没看出来。”蔡若嫣皮笑肉不笑地撇了她一眼,“据我所知,姐姐前几天造访裴府时精神头儿可足着呢。紫帔青裙,莲冠云履,端的是神采奕奕,在街面上与人争执都未现疲态。怎么轮到嫣儿相请又推说体弱了?难不成这病不病的还会因人而异?”
“说来惭愧……”巫月以袖掩面,避开了她探究的目光,“我不过是贪图酬金才强打精神来裴府出诊,至于那身女冠装扮,亦是投其所好罢了。”
“阿姐原先过得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清闲日子,想不到如今为养家糊口还真是煞费苦心呐,连徐夫人信道斋僧之事都提前打听了。”
“皆因生计所迫,实属无奈之举……”
“呵,裴大娘子终有痊愈之日,从她身上能挣几个药钱?想要溜须拍马,阿姐不妨学学映翠,趁着徐夫人有求于你,也多在别处下点儿功夫。那丫头随随便便撒个娇儿就赚得盆满钵满,你若肯献曲助兴,还怕没人捧场么?”
巫月沉默了一阵,慢慢从袖中摸出颗枇杷果搁在桌上,继而自嘲地牵了下唇角,“妹妹的好意姐姐心领了,但琴棋书画乃大雅之事,眼下我终日奔波只为柴米油盐,俗务缠身又哪里存得下锦心绣肠?何况我自幼惯用的琵琶业已不知所踪,琴艺早荒废多时了。”
她边说边捏起那枚金黄色的果子,顶在指尖转了两转,“再说句玩笑话,此枇杷虽不及彼琵琶风雅,却能止咳、润肺,入药、果腹。而那块儿死木头疙瘩,吃不能吃,喝不能喝,即便不曾遗失,八成也被我送进当铺了。妹妹若有心帮忙,不如替我多介绍几家病患,照顾一下药行生意。至于献曲一事,就不要为难姐姐啦,届时人前丢丑,反而不美。”
蔡若嫣似乎早有准备,当即接口道:“阿姐的琴没丢,嫣儿一直替你好生保管着呢。”
说完,她朝身后招了招手,喊来一个怀抱重物的婢子。映翠赶忙推开碗筷腾出地方,叫她将包裹放在了案头。
巫月望着熟悉的琴囊迟愣了片刻,不免暗暗感叹蔡若嫣脸皮的厚度。
这把琴分明是一年前她费尽心机从月娘手里抢走的,方才没说破此事,无非是想打消她这些无聊的念头,好尽快切入正题。结果她倒反将一军,不惜以原物奉还来逼自己就范,也不知绕这么大圈子究竟是意欲何为……
巫月还没考虑好该如何应对,蔡若嫣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琴囊。
她只低头看了一眼,却瞬间泪湿了双目。
这把半长梨形的琵琶通体用檀木制成,五弦,直颈。琴头雕成凤尾的样式,镶着一块碧绿的翡翠。琴腹处以螺钿及玳瑁薄片嵌出了一株空谷幽客,正应合她母亲的名字——王雅兰。
她轻轻抚摸着这朵洁白如玉的兰花,脑中不断闪过那位江南女子温婉的笑容。尽管她很清楚现下不是伤感的时候,可眼泪依旧像大水漫堤,止不住地往下掉。
看来原主对自己的影响还是太过强烈了……
巫月硬挤出一丝微笑,哑声道:“当年阿娘为我启蒙乐理用的正是这把琵琶,也算她留下的念想,还要多谢妹妹替我‘保管’得如此完好。”
蔡若嫣毫无愧色地摆了摆手,“阿姐客气了,分内之事无需挂怀。”
巫月已知她是志在必得,再拖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遂主动提出要调一调音准,叫她先回席位更换舞裙。
“娘子快擦擦眼泪吧,您这又哭又笑的实在太吓人了……”
“赖我呀?”巫月接过映翠递来的帕子,胡乱抹了两把,“还不是你家月娘多愁善感,害得我跟精神分裂似的,我找谁说理去?!”
“好好好,怪奴婢多嘴行了吧。”
小丫头唯恐这些怪异的词汇被旁人听了去,忙俯身抱起琴囊,扯着她的胳膊,退出了宴会场地。
主仆俩走到不远处的花坛旁,巫月寻了个石墩坐下,随后将琵琶横抱于怀中,便如老僧入定一般开始闭目沉思。
映翠干等了半晌,见她光比划手指头却不碰琴弦,终于忍不住问道:“二娘……您行不行啊?我家月娘可正经弹得一手好琵琶,奴婢看您怎么连拨子都不会拿呢?”
巫月白了她一眼,抽出别在弦中的柏木拨片,悠悠言道:“凭蔡若嫣的舞蹈功底,使这玩意儿可压制不住。”
“那您是想用手弹?”
“嗯,也幸亏这琴弦是丝质的,要不然我还舍不得我的指甲呢。”
“这种指法虽有但极难掌握,二娘头一次演奏就想用……能行得通吗?”
“嘿,还瞧不上我!”巫月秀眉微挑,随手拨弄了一下琴弦,“好赖我也学过几天吉他,与这琵琶的抱法如出一辙,同为拨弦乐器能有多大区别?另外,你知道我最满意月娘身上哪个部位吗?”
映翠疑惑地摇了摇头。
“就是这双手。”
“呃……您是觉得月娘手巧?”
“没错。”巫月说着,将一双芊芊柔荑平放在了琴腹上,“医生想用好解剖刀必须要心稳手稳,我平常总是习字作画就是为了锻炼手部力量。对了,你还记得那些绳结吗?”
“当然!”映翠一想起家里乱糟糟的针线笸箩,小脸儿立刻皱成了肉包子,“二娘不知浪费了多少丝线,系得死疙瘩我跟玉朱解都解不开!”
“那叫手术结,拿来练指头的灵活性最好。”
“唉……所以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让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只管踏踏实实地等着看戏吧!”
“甭等了,说曹操,曹操就来了……”映翠咕哝一声,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
巫月抬眼,刚好瞧见已换完舞裙的蔡若嫣在向这边招手。她转回头,留下一个安心的微笑,随即抱琴起身,径直走进了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