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客套过几句,一同步入了内堂,宾主皆为女眷,也没什么顾忌,遂连榻而坐,丫头们则各自垂首侍立。
巫月有意卖个关子,并未着急搭话,先举目四顾,将里外陈设细细审视了一番。
房中的家具摆件、书画器物,样式简洁质朴,品位清雅,倒很符合户主的身份。不过要据此推断其廉正与否,还为时尚早。毕竟一位纠劾百官的御史若将宅子弄得一派富丽堂皇,其公信力也必然会大打折扣。
至于裴家和蔡锦程这样的巨贾富商来往,到底是迫于上峰的压力亦或取巧图便,就有待慢慢查证了。
巫月思量了一阵,又转回头端详起徐玉蓉来。
这位形容憔悴的妇人生得天庭开阔,下颌饱满,长眉秀目,红唇丰厚,最多不过三十五六的光景。只是一身绛色的流云纹半臂和墨绿色笼裙把人衬得老气横秋,平白添了几岁年纪。也不知她是天生不会打扮还是刻意而为。
巫月看罢多时,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
徐玉蓉被她盯得有些局促,可又担心此乃得道之人在观测风水和面相,也不敢轻举妄动。正忐忑之际,恰逢侍女进来献茶,方才放松了神情,借机开口道:“仙子一路辛苦,先喝杯茶水解解乏吧。”
“您太客气了。”
巫月笑着推开茶盏,转身招呼玉朱拿来一只小巧玲珑的葫芦,继而说道:“夫人见谅,我还是习惯喝自己调制的东西。”
随着葫芦里碧绿的汤水缓缓倾入杯中,一阵清凉芬芳之气也立刻在屋内飘散开来。
巫月偷瞄着徐氏眼中的新奇之色,顺势将杯子送到她面前,柔声道:“您最近忧思过度、心情躁郁,并不适宜饮用浓郁的茶汤,不如试试我这饮子①,对提振精神方面颇有助益。”
徐玉蓉历来崇仙尚道,自然不会回绝,当即浅抿了一口。一股辛凉里略带甘甜的味道落入腹中,顿觉表里通透,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巫月见她眉目间的焦灼已稍有缓解,又吩咐映翠从药箱中取出个青瓷小枕放到案上,随后轻舒皓腕,示意要为其诊脉。
徐玉蓉尽管是一头雾水,但也懂得自古医道不分家,所以只怔了一下,就乖乖地伸出了左手。
巫月微阖双目,静心切诊。但觉徐氏的脉象,不浮不沉,不细不洪,从容和缓,且应指有力。除了因气郁不调略显迟缓外,并无其它恶疾。
按脉已毕,她抬眼问道:“夫人膝下共有几子几女?”
“仅有一女。”
“那您的‘月事’可有异常?”
徐玉蓉面上一红,微微摇了摇头。
巫月故作疑惑地挑了下眉,袖着手在堂中踱了几步。
“这我就不明白了,夫人正值壮年,又无顽疾,缘何不为夫君开枝散叶?如今只生一女,岂不白白浪费了多子多福的好面相。我看您宅中阴气旺盛,必是家主膝下女多男少,即便有子也定为庶出,这才导致以邪侵正,鬼狐作祟。夫人倘若早生几位小郎君,使宅内阳气充盈,大娘子也不至于遭此一劫啊。”
“仙子此话当真?!”
巫月这套说辞,听在徐氏耳中,不亚于半天云里响炸雷,惊得她一下子弹起身来,喃喃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夫人可是听别人说过些什么?”
“这——唉!”徐玉蓉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重重跌坐回榻上,“都说僧道不宜交,那出家人果然误我!”
言罢,她又尴尬地望向巫月,补了一句:“我……我是说三清门下弟子众多,难免良莠不齐,仙子莫要见怪……”
巫月抚了抚衣裙,轻声笑道:“我自幼体弱,修持仙术不过是想祛病强身、延年益寿而已,看相算命也未见得有多高明。夫人这‘仙子’的称呼,委实是折煞了,您与家母年纪相仿,还是叫我月娘吧。”
“唔……也好。”徐玉蓉低着头踌躇了一阵,惴惴不安地问道:“那月娘所说的——”
“——嫡子之事么?”
“嗯……”
“夫人尽管放宽心。”
巫月回身落座,抿了一口自带的饮子,继续道:“我虽然不清楚您听信了什么,但命理一事向来玄妙,内中因果日异月殊,又岂能执迷于铁嘴直断?夫人当知佛道两家讲经传法,无非是劝人向善,只要世人肯广积福缘,自会更改运数。我说您子嗣繁盛,可不仅仅是依托于面相。想我巫家世代行医,最为精通的乃是岐黄之术,我也是细诊过脉象后,才断定夫人绝非子孙缘薄之人。”
徐玉蓉久居洛阳,对巫氏妙手回春的贤名早有耳闻,加之巫月说得有理有据,也算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可她稍作思忖,又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月娘的金玉良言虽好,却是有些晚了。可惜我当初毫无主见以致轻信于人,白白蹉跎了十数载的年华。如今已到了人老珠黄之时,即便有此福缘,恐怕也难得夫君垂青了。”
巫月坦言道:“以夫人这般端庄娴雅的样貌,若肯花点儿心思在妆容上,未必会输给旁人。而眼下这身打扮,瞧着倒有些刻意了……”
徐玉蓉被看破了心事,也不愿再遮遮掩掩。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月娘猜对了,我确实是刻意而为。说来好笑,我原本深信命中仅有一女,在身怀有孕后就主动替夫君纳了一房妾室,谁知她也只生了两个女儿。及至牛青莲进门,才诞下一子。彼时又有人说她天生福相,我为了夫君能与她多亲多近,便故作清心寡欲,还装老扮丑要他嫌弃。现在想来,当真是作茧自缚,徒增烦恼罢了!”
“夫人春秋正盛,又是嫡妻主母,想要重整家风还不是易如反掌。”巫月晃动着杯中碧绿的汤水,垂眸一笑,“家母专攻妇人科,留下了不少养颜助孕的方子,您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徐玉蓉双手紧握,眼角已现出了点点泪光。“那就有劳月娘了!倘若我能再生得一儿半女,一定备下厚礼,亲自登门致谢!”
巫月听罢,轻轻摇了摇头,“夫人这‘谢’字未免言之过早,别忘了,大娘子可还卧病在床呢。”
徐氏猛得一怔,惊呼道:“哎呀!我都糊涂了!月娘快随我去后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