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月从邙山回到家里,少不了要被心急如焚的陈伯和玉朱盘问一番。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光捡着破案之事讲了个大概其,关于彻夜不归,只推说是自己贪玩误了时辰,方才留宿在庄中。
这套托辞与白龙子派人送来的口信不谋而合,但他俩仍是不依不饶,又揪着映翠追问了良久,最后也让她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
她话虽然说得波澜不惊,怎奈自家身子骨儿太不争气。连着两天的车马劳顿,再加上失血中毒,纵然有解药和人参汤顶着,还是没能挺住,当天晚间就发起了低烧。
所幸家中向来不缺药材,她口述个方子,叫玉朱连夜煎了几副吃下去,在发过一宿透汗后,倒也没什么大碍了。
次日晌午,巫月独自窝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到这半年来疲于奔命的每分每秒,不由倍感辛酸。
昨天不过牛刀小试以及贪图雨墨那点束脩银子,不单引出一场杀身之祸,还欠下了一堆外帐。凡此种种,简直像受了诅咒,稍有动作就厄运连连。仿佛唯有缠绵病榻,方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看来不管破案之事如何紧迫,都应以重振家业为先决条件,不然就算找到助力也无法运作。毕竟是“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腰杆不硬难免处处掣肘。
还好巫家行医卖药的生意于历朝历代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大唐的医疗事业虽已获得了长足的进步,不仅有全国性的官方医疗机构,建立了医学校,还涌现出了以孙思邈、巢元方为代表的一批医学大师。但由于官医的极度稀缺和民间庸医的充斥,坊间甚至流传着“有病不治,常得中医”①的谚语。
而医生在时下属于技术阶层,向来为士大夫所不齿,在功名上没有出路便极其贪财,为看病而倾家荡产乃至累及亲朋的事情屡见不鲜。又因医疗水平低下,以致用符咒治病的巫医与押宝形式的“福医”②也层出不穷。
在长安西市便有一家卖饮子的铺户,只用寻常药材熬制成汤,百文钱一服,号称包治百病,远近贵贱之人都来购买,殊不知喝下肚的不过是些安慰剂罢了。
反观巫家这份悉心经营了几代的买卖,所售药材尽皆选料上乘,祖传的医术更比旁人高明了许多。如果运用自己的所知所学来个中西合璧,凭借巫氏的名声,莫说东山再起,便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绝非难事。
巫月打定了主意,立马叫玉朱拿来了笔墨纸砚,一连三天闷在屋中奋笔疾书。经过一番搜肠刮肚,又翻阅了大量名家著作后,终于拟定了几副成药处方。
初期工作刚刚告一段落,她就急不可耐地找到陈伯,要他把坐堂的冯老医生请来。
这冯大夫本名冯济元,祖籍洛阳,与巫月的祖父巫宁君是至交。
两人年少相识,又是同行,也算不是冤家不聚头,切磋医术总喜欢打赌斗气,并以此为乐。及至偶逢一例疑难杂症,他俩再次争执不休,遂定下赌约,输者拜对方为师,结果是巫宁君险胜。冯济元虽然清高倨傲,却是信守承诺之人,在巫宁君数次拒绝后,还是想出个折中的法子——关闭了自家医馆,跑到巫家的药铺里当起了坐堂大夫。自此两人朝夕相处,情谊日渐深厚。即便在巫宁君去逝时,也没动过毁约的念头,依旧帮着巫柏青继续坐镇,至今已有十多年了。
巫月要请冯济元,一来是想安抚一下他被巫锦程辞退的怒火,二来是为自己找个辅导老师。
皆因她那几副方子只是照猫画虎,实则徒有其表,药材记得再全,也拿不准配比和分量。这种关键所在,可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终究是人命关天,她一个学西医的大夫哪里敢擅做主张,必须得请位杏林高手来查遗补漏。
陈余庆本不愿让她过度操劳,可又实在架不住她跟屁虫似的碎碎念,黑着脸硬撑了不到半个时辰,就乖乖赶着牛车上冯府接人去了。
他们返回温柔坊时,巫月早带着两个丫头笑盈盈地候在了大门口。
陈伯把人扶下车,她赶紧整束衣裙,快步上前深施一礼,“月儿迎接来迟,还望阿翁恕罪。”
冯济元已年逾花甲,须发皆白,但腰不弯背不驼,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可见身子骨还是相当硬朗。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倒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宅子。
巫家众人都深知他的脾性,只相视一笑,便紧跟其后一同步入了正堂。
这冯老爷子熟门熟路,直接一屁股坐上了主位。话也不说,眼也不抬,任你请安奉茶,我自岿然不动。
巫月在一旁叉手侍立,偷瞄着他故作严肃的模样,险些乐出声来,心下暗道:“月娘怕你,我可不怕,你再厉害还能比得过我当刑警队长的老爸?”
原来冯济元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尽管为人正直,却有些恃才傲物,容不得别人质疑。巫月的父亲就没少挨他训斥,不过巫柏青性子忠厚,无论对错与否一向是逆来顺受。等轮到巫月开蒙时,他也没什么改观,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做派,唬得小姑娘整天胆战心惊,但凡他来家中,肯定是东躲西藏,唯恐被逮着错处。
只是冯济元怎么也想不到,如今的月娘早不是当年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了。
而巫月能低眉顺眼耐得住性子,完全是出于心怀感念——在她失踪后冯家自掏腰包,一直四处央人打探消息。她作为当事人,没在第一时间通报平安,老爷子挑理也是无可厚非。
于是,她先主动赔礼道歉,顺带把巫锦程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展开了几轮马屁攻势,总算将这装聋作哑的倔老头儿哄得转嗔为喜,答应了帮她看看方子。
冯济元慢悠悠地喝了两杯茶后,接过巫月那厚厚一沓子笺纸,开始逐一翻阅。随着眉头越皱越紧,他面上的神情从漫不经心到惊疑不定,已然变了几个来回。
“这些全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反正能造福大众的事总是宜早不宜迟,巫月对自己借鉴后世良方的行为并不觉得愧疚,遂痛快回道:“没错。”
“胡说!”冯济元猛得一拍桌子,“这里面既没配伍方法,又无药材用量,还有几个我连药名都没听过,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所以我才请您老过来指教啊。”
“你休想浑水摸鱼!要不把这方子的出处讲说明白,我绝对不会帮你!”
巫月见老头儿又耍起了牛脾气,连忙祭出杀手锏——各种撒娇耍赖外加一通歪理邪说。可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冯济元依旧不为所动,闹到最后终于把她的肝火也勾了起来。
她气哼哼地走出正堂,冲候在阶下的玉朱和映翠喊道:“你们是拿咱家当菜市场还是尾巴太长?我站屋里都能看到大街了!还不给我关门放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