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轻飘飘地出口,传入那气势汹汹的婢子耳中,惊得她周身一震,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你……你难道是能通鬼神的巫医?!”
巫月闻言,莞尔一笑:“我姓巫没错,但并非巫师,仅是个医生而已,只不过相比起活人来,我对死人更加熟悉罢了……”
说着,她又往前贴了一步,伸出芊芊如玉的小手指着对方胸口道:“若说这世上真的有鬼,那我所见过最多的便是住在人心里的那只,要不要我把它剖出来给你瞧瞧?”
站在这春日暖阳下的分明是位千娇百媚的少女,可那婢子却活像看到了森罗殿上黑面虬髯的判官,一时间遍体生寒,控制不住的往后退了几步,踉踉跄跄险些跌倒。
也不单是她,此时巫月在不知不觉间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令围观之人都颇为讶异。
皆因她的言行气质与年龄外貌着实不符,仿佛在她体内还隐藏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巫月转身,将人们错愕的神情看在眼里,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自己千辛万苦地穿过来就是为了查案的,总不能永远扮兔子装柔弱。
再说,想要和颜悦色的讯问嫌疑人需要充足的时间或同行的配合,既然现下两个条件都不具备,那就只能使用简单粗暴的法子了,毕竟人在慌乱之下更容易露出马脚。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到那婢子紧攥着袖口,心中已有了几分推测。又见她急匆匆地跑向那仍在啼哭的少女,这很明显是要去搬救兵了。
巫月稍加思忖,忽然冒出一句“我要验尸”,而后便在尸首旁寻着块平坦的石头坐了,悠然自得地开始欣赏脚上的绣鞋。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唯有白龙子嘴角微扬,罕见得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意。
在场的人里除去萧家的书童就只剩自己和靳威与她相识,这话还能是说给谁听的?
看来这姑娘是想逼他们出手清场,好借机探查底细啊……
白龙子沉吟了片刻后,微微点了下头。
一直隐于圈内的靳威得到了首肯,当即从怀中掏出一枚配有银饰的鱼袋①挂在腰间,大步流星地走到女尸跟前,面朝人群站定,顺手将佩戴的唐刀一横,高声喝道:“南衙办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一亮明官家的身份,马上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成效,不但喧哗之声骤减,连赶过来打算再次阻挠验尸的人都停下了脚步,犹犹豫豫的不敢近前。
巫月抬眼瞧着一脸严肃的靳威,忍不住撇了撇嘴,暗自腹诽道:“全是狐狸!”
因唐代的皇宫在长安城的北部,中央的省、台、寺、监各官署包括禁军十六卫都设在宫城之南,故统称为南衙。
她原以为靳威行伍出身,应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没承想还会用这等权宜之计,只报了个南衙办案,不等于没说吗!眼下也仅能从银鱼袋推测出他至少是五品以上的官职。
不过事分轻重缓急,等先结了手头的案子,再细细访查不迟……
巫月起身用披帛把碍事的衣裙扎好,正准备要动手,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娇呼:“娘子且慢动手!奴家有话要说!”
她回头一看,是那位死者的姐妹由两个婢子搀扶着,步履匆忙地走了过来。
到得切近,这容貌娟秀的少女先颤巍巍地施了个礼,随即语带哽咽地说道:“儿姓赵名雪莹,家住洛阳城北,遇难的是我长姐。不知郎君和娘子在哪府供职?家父也在朝为官,兴许还是旧识……”
“等等!”
巫月听她一张嘴就要拉拢关系,心下十分不悦,遂转向靳威言道:“我想先验看过尸身后再问其它,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靳威立刻换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全凭娘子做主。”说完还不忘瞪了那主仆三人一眼。
赵雪莹瑟缩了一下,却仍不死心,又乍着胆子说道:“娘子既是执意要验尸,不妨先容我将长姐出事的经过讲明,也好助你尽快查证伤势。她是在我们休息……”
“没有必要。”
巫月向来不喜欢在动手前过多的了解死者,她认为先入为主的信息会使人无法做出客观的判断。于是毫不犹豫地再次打断了少女的叙述,一脸淡漠的说道:“活人是会说谎的,但死人不会,事实真相我自会查明。你若放心不下,就在这里看着好了。”
赵雪莹被她态度强硬的连堵了两回,有些不知所措,踌躇了一下又抹起了眼泪,梨花带雨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
可她跟前的这几位没一个是怜香惜玉的主儿,靳威当时就沉着脸厉声喝道:“别哭了!娘子让你看着,你就给我睁大了眼睛好好地瞧!”
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唬得赵雪莹慌忙止住了悲声,不再言语。
巫月这才走到尸体旁边,指着上面的披风道:“这是谁盖的?”
赵雪莹只匆匆扫过一眼就触电般的移开了目光。
“是……是我。”
“那是谁第一个找到她的?”
“也是我……”
巫月点了下头,冷声言道:“我叫你留在这里,是为了确认死者身份,以免出现什么谬误,你可要看仔细了。”
她边说边蹲下身子,将披风缓缓掀了起来,却没有去关注下面的尸体,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赵雪莹那愈加苍白的脸。
当死者的遗体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人群里的低呼声、咂舌声此起彼伏,离得太近的即使掩住了口鼻,仍忍不住连连作呕。
赵雪莹俯视着眼前那具狼藉不堪,满是泥土和血水的尸体,瞪大的双眸中一时间闪过了太多的情绪--惊惧、悔恨、愤怒、悲伤……
她用力甩开扶着自己的粉裙婢子,作势要往前扑,喊了一声:“姐姐!”便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秒,但巫月已经精准的捕捉到了赵雪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眼神。
她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便不想再与其纠缠,当下对围观之人拱手道:“死者是位娘子,当众查验实为不妥,若哪家备有行障,还请暂时借来一用。既是积德行善,也能助我尽快了结此事。”
众人早堵得不耐烦了,又好奇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会给出怎样的结论,因此她话音方落就跑出来几位自愿帮忙布置的郎君,甚至还有个别懂行的,连清水、铜盆、剪刀等物都一并送了过来。
巫月一边感叹唐人出行携带物品的齐全,一边柔声致谢,随后转身走进了行障内。
这所简易停尸间光线充足,通风良好,甚是合用。
她收拾完用具正待落座时,雨墨突然隔着幕帘唤了句“娘子”。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但巫月对这个模样俊秀却一肚子坏水儿的孩子印象颇深。
她犹豫了一阵,才低声回道:“里面说话。”
雨墨得到许可,一溜烟儿地跑了进来,蹲在巫月跟前,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刚听赵家的仆婢们传话,下山送信儿的人已经回来了,他们家主与孟津的差役同行,约莫不出一刻便要到了。娘子还需尽快放出手段摆平此事,若是和他们纠缠起来,免不了又得多费唇舌。”
巫月微微一笑,又把这只小狐狸往前拽了一步,伏在他耳边道:“你出去告诉靳威,让他确保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赵雪莹,也不许与她讲话,记住了没?快去!”
雨墨答应一声,闪身出了帷帐,巫月则收起笑容开始着手验尸。
死者身上明显可见有多处骨折和挫伤,大部分是碰撞与刮擦所致。左小腿严重变形,腓骨刺破了皮肉,白森森的骨茬裸露在外。头部额骨有凹陷,大片干涸凝固的血迹将长发黏在面部和颈部,连容貌都很难辨识。
巫月快速的将外伤验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多少可疑之处。
她这才根据线索着重检查了尸体的双手、指甲、眼底、面色和脖子,所得到的结果基本与推测吻合。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又冒险将手伸进死者的嘴里摸索了一番。
现在没有任何专业用具,一切都得因陋就简。不过少了手套的阻隔,指尖也确实比往常更加灵敏,不消片刻,她便找到了那处细微的异常。
尸检至此,总算告一段落。
巫月自认为已是查无遗漏,却在忙活着收尾工作时,于死者身下的杂草中又意外发现了一颗染血珍珠。
她把珠子托在掌中仔细端详,按上面的痕迹来看应该是某种饰品的镶嵌物,粒大饱满,价值不菲。
照理说死者在山坡上一路翻滚碰撞,除去手腕上套着的金镯外,簪环首饰一类早已甩脱殆尽,偏偏漏了颗珠子压在肩下,倒是有些蹊跷。
巫月对这件新添的证物还琢磨不透,但碍于时间紧迫,也没工夫再推敲求证了,便将它用手帕一包,撩开幕帘走出了行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