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旧墓人家归葬多,堆着黄金无置处。①
洛阳城北的邙山在千百年间向来是国人首选的风水宝地,自古就有“生于苏杭,葬于北邙”之说。
这道方圆几十里的土岭上埋葬着自东汉以来数十位曾君临天下的帝王,以及数千位名流将相,包括扶余王、泉男王等众多客死他乡的外邦君主也都安息于此。
巫家的祖坟其实并不在这里,但因为巫月的祖父母过世时安葬在了邙山,所以她父亲也埋在了此地。
巫月从出门到现在已经被牛车摇晃了小半天,头晕脑胀的也看不成书,只能靠着欣赏风景来打发时间。
在这个本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日子里,天气却出奇得好。
艳阳高照下,这座拥有百万人口的神都几乎是全城出动奔赴北郊,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除去几家亲人新丧的还面带悲戚以外,剩下的无论男女老少皆是穿红着绿,踏歌而行,一路上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巫月看着倒觉得十分稀奇。
好好一个哀伤肃穆的清明节,居然被豪放不羁的唐人生生过成了游春踏青。此情此景,想必也唯有在这奇幻浪漫的开元盛世里才能见到吧。
她在车内兴致盎然地东张西望,却不知早有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远远跟在了后头。
“少主,用不用属下去跟巫家娘子打个招呼?”问话之人正是前几天给巫月帮过忙的靳威。
依旧一袭青色道袍的白龙子微微摇头。
“不必,她家中之事我已查到了些眉目,今日郊外鱼龙混杂,可能会有人对她不利,我们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牛车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缓缓前行,巫月见走了一个多时辰还未出安徽门,干脆窝进包裹堆里睡回笼觉去了。映翠最喜欢凑热闹,替她盖了件斗篷后就钻到外面,跨坐在车辕上继续赏玩街景。
古代的木质车轮没有减震,再加上路面崎岖,难免会有些颠簸,可也颇为助眠。
巫月迷迷糊糊地睡了许久,等睁开眼时,才发现车子停了下来,外面乱哄哄的好像是有人在高声叫嚷。
她寻不着映翠,便自己探身出去查看。举目四顾,只见周围松柏森列,苍翠如云,伊水洛河尽收眼底,原来是行至了北邙的半山腰。
宽逾百米的主路上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送葬队伍,而巫月她们停车的位置是一条通往后山的小径,宽窄仅能容下三辆牛车并行。此刻前方正有一大群人不知为了何事围拢在一起,车马拥挤不动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巫月询问赶车的家人,亦是不得要领。她正准备去打探的时候,映翠却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娘子,前面一时半刻怕是散不了,要不咱们还是绕过去吧。”
“究竟出了何事?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映翠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情景,跳上来拉着巫月的手就钻进了车厢里。
待她抚着胸口喘匀了气,方略显为难地说道:“是……是摔死了一个人,刚好落在道旁,浑身是血,可吓死奴婢了……”
“哦?”一听有死人,巫月立马来了兴致,“你快说说都看到什么了?”
映翠见她两眼直冒精光,只得强忍着恶心低声回道:“摔死的是位小娘子,说是与姊妹结伴来给祖父母上坟的,在山上不慎失足跌了下来,家人奴婢们寻到这里时,人都快凉了。”
“既是意外,就该先收拾了尸首,等家中长辈们来料理,这怎么又吵起来了?”
“奴婢先前也不明白,就多听了一会儿。原来是那小娘子的侍婢说主人并非失足,而是被人推落的,眼下拼死护住了尸身叫人去县里报官,非要等差役仵作们来了才肯挪动。”
“是她亲眼所见?”
映翠皱了皱眉:“那倒没有,据说出事之前她家娘子想要小憩一阵,又怕仆婢们搅扰,就把下人全都打发到祖坟上拔草去了。至于为何说是推落,她却死活不肯讲。”
巫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双目微阖,靠在了身后的软垫上。
外面的喧闹仍在继续,她默默倾听着其中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知不觉间唇边已勾起了一丝冷笑。
“跟我出诊。”
“啊?谁病了?“
巫月冷不丁地甩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映翠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已经背着药箱跳下了车。
小丫头稍一愣怔,赶紧追了出去,不料刚跑两步就让人拽住了衣袖。
“妹妹这是急着去哪儿呀?”
映翠扭过头正对上一双皂白分明的大眼,居然是萧逸的小书童。
雨墨冲她扬了扬手中装着香烛祭品的包袱,笑嘻嘻地说道:“你也是来陪娘子扫墓的?可惜我家郎君与朋友吃酒去了,若是叫他知道我碰见了你们,肯定得把肠子都悔青了。”
映翠心里惦念着主人的安危,也来不及寒暄,急匆匆地拉起他就一同往人群聚集的方向赶了过去。
若说雨墨是机缘巧合,那一直尾随着巫月车子的白龙子二人,则已是等候多时了。
靳威实在听够了聒噪,刚要亮明身份冲进去疏导交通,恰好被白龙子发现了人墙外的巫月,伸手将他给拦了下来。
这等血腥惨烈的场面,围观之人净是些爱凑热闹的郎君,她一个姑娘家偏在此时背着个药箱前来,难道没人告诉她伤者早就死了吗?
白龙子对巫月的举动很感兴趣,又见她因为身材娇小始终挤不进圈内,便示意靳威去替她开道。
靳威得令翻身下马,偷偷绕到了她前面,假意踮起脚尖往里头张望,还瓮声瓮气的叨咕着:“有什么热闹也给俺看看啊!”他边说边甩开膀子左冲右突,三撞两撞就硬开出了一条人胡同。
靳威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殊不知早被巫月看穿了行迹。
只怪他和白龙子连人带马都太过扎眼。一个英武挺拔、威风凛凛;一个俊美出尘、不沾凡俗。在这帮平民百姓中犹如鹤立鸡群一般,想刻意忽略都很难。
关于他们的身份来历,巫月从未多问。她一向沉得住气,也清楚追根究底只能换来一堆搪塞的谎言,还不如自己慢慢调查来得靠谱。
眼下人家不愿相认,必是事出有因,她也索性装傻充愣,一路小跑的跟了进去。
众人被靳威拱得歪歪斜斜,怨声载道,可一看他高大魁梧又招惹不起,便全将邪火撒到了背着药箱的巫月头上。
什么“人都凉了才来放马后炮”“黄毛丫头也敢装大夫”,各种风凉话不绝于耳,另有几个离得近的瞧她容貌秀丽,又开始嘻嘻哈哈地品头论足。
他们这番阴阳怪气的言论,巫月还未曾理会,倒先惹恼了靳威和刚刚挤进来的映翠、雨墨。
三个人围拢到一起,往外连推带搡地哄散闲人,楞是给她腾出了一块清静的地方。
而巫月自打进了圈内,便一直在仔细地观察现场。
那具跌落的女尸打横仰躺在路上,上半身冲外,下半身朝向山坡,此时已被其家人盖上了一件披风,从头到脚遮掩得十分严实,仅有一只右手露在外边。
一个发髻蓬乱,侍婢打扮的姑娘跪坐在尸体旁,口中叨叨念念,几近歇斯底里地驱赶着所有企图靠近的人。
除去几个站在她身后小声啜泣的侍从外,另一群仆婢则围着一个悲恸嚎啕的年轻女子好言宽慰。看样子这少女大概就是那死者的姐妹了,也正是她哭声中的异样吸引了巫月前来。
现在瞧她双肩耸动,浑身轻颤,苍白的脸上胭脂水粉早糊成了一坨红泥。确是悲从中来,眼泪倒不是假的。
虽然在她这儿暂时寻不出破绽,但仆从中一个穿粉色襦裙的婢子却相当可疑,不单毫无哀伤之色,反而在其紧锁的眉头中显出了一丝焦躁。
巫月盯了她一阵,又调转视线往山上望去。
在距离他们垂直高度大概五、六丈的位置也有一条小道,隐约可见立着两个行障,想来这家人是选了路旁一块平地,临时拉起帷幕供女眷驻足休息。
这片空地挨着山坡的一面仅有几棵稀疏的松柏,从女尸沿途留下的痕迹和山体的坡度来看,与其说是坠落,倒不如说是滚下来的。
巫月留意到这点立刻往前紧走几步,眸光凝在了女尸的右手上。凭借着丰富的工作经验,她只看了几眼,便断定此事必然大有蹊跷。
她随即将药箱放下,拍了拍守尸姑娘的肩膀。
“我知道你对主人的死因心存疑虑,若是让我先替她验一验伤势,兴许不必等官府的人来,我就能还你一个真相。”
她温和平静的话语颇有安定人心的力量,那状若疯癫的姑娘听后立时顿住了身形,掩面而泣。
巫月明白她顶着所有的质疑坚持这么久已是到了极限,便回头唤过映翠,把人扶去了一旁休息。
就在她蹲伏下来准备验尸之际,却突然从斜刺里冲出一个粉裙婢子,居高临下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乱动我家娘子的尸首!”
“大夫。“
“呵,你这大夫也来得太晚了点儿吧?大娘子早去了多时,倘若你没有活死人医白骨的手段,就少来管别家的闲事!”
巫月抬手制止了想冲过来帮忙的映翠和雨墨,缓缓起身,用一双幽若寒潭的眸子盯着她道:“你说这娘子去了,我怎么觉得她还有不少未尽之言要告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