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如花,开满王后寝殿,却像是花落前最后的灿烂。
困兽会稽山期间,有八名宫娥被挑出,说要送给某位吴国大夫。因为此事,宫娥们开始担忧自己的命运。回到都城后,公子(即勾践的女儿)在王宫内哭闹,因为越王要把她献给吴王。我依旧自我安慰:“这等事不会轮到,我是赏赐给范蠡大夫的。”
可当王后,也就是后人所说的勾践夫人,选数十名歌舞伎赠给吴王时,我也身在其中。寝殿里顿时哭声成片,勾践夫人无语,老宫娥替她发狠话:“不去也得去!否则杖打至死!”
勾践夫人问,入吴前,可有遗愿。人人都说,想见爹娘一面,唯有我,说要见范大夫。勾践夫人倒也准了。
哪怕范大夫脚边有悬崖峭壁,我也会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到了他家,我不顾一切地扑到他,求他救我。范大夫一脸茫然,太监冲上来训斥我,有位妇人范蠡大夫问:“夫君,这孩子是谁?”有位仆人过来,就是三年前的马夫,说:“女主人,她就是苎萝村的姑娘。”范蠡夫妇不知和太监言语些什么,竟然允许我留在范家数日。我拜见了范蠡之妻,根据后人查实,她姓黄,还见过他的两个儿子,之后就被送到客房。
范大夫进屋后,我再次哭诉,我不想去吴国。
沉默片刻后,他说:“在苎萝村的时候,本大夫说过,请你等我一年。困在会稽山的时候,说过你们一家是范某的恩人,无论如何要求大王。”
我接过他的话题,说:“大王已经成全婢子,求您提醒大王吧。”
我转述了越王的话,可范大夫用失望的语气说,在那样的情况下,这样的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失望的泪水,从我脸颊滑过。有婢子进屋,端了一碗汤。范蠡端起那碗汤,说是其妻所做,还说要亲自喂我喝。一小勺汤,我喝下了,热泪却加倍地涌出。希望破灭了,我几乎崩溃了,投进他的怀中,放声大哭,哀求着:“范大夫,求求您救救婢子!”
有一滴水,淌在我脸上,那是范大夫的眼泪,他失魂落魄地说:“范某无能啊。”
“不!人人都说范大夫有回天之术,您一定行的。”我看着他继续说:“婢子别无所求,但求做牛做马,供您使唤。”
遥想当初,母亲哭我只能做侧室,而今我哭自己,恐怕连做牛做马的资格都没有。
他竟然抚摸着我的脸庞,失神地说:“怎能这么说话呢。”
“不!婢子就是您的奴仆,生死由您掌控。”
我在他怀里挣扎,可他枯坐着,像个行将死去的人。范大夫终于说话:“不是本大夫不想救你,而是无能为力。如果西施能免去吴国,士人的女儿可否免?大夫们的女儿可否免?大王的女儿又可否免?论身份,她们可都比你高贵啊。”
我一脸惊讶地问:“怎么会这样?”
“她们非去不可,你是陪她们同去。也许你知道,眼下的王宫想必乱成一团,公子在哭闹,夫人陪着哭,大王心有万千不舍,也只会说,身为越国王女,理应为国牺牲。大夫的家,士人的家,肯定也是哭声一片。”
我又问:“怎么会这样?”
他说:“天下历来就如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败弱者若想生存,就必须献出珍宝和女子。”范大夫眼睛呆滞,依旧自言自语着:“越国败给吴国,大王能不献出以公子吗?可眼下的越国,别说你们女子,连大王连本大夫,也得入吴为奴。西施姑娘,此事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还是问“怎么会这样?”
他的楚国口音提醒了我,又问:“范大夫,您是楚人啊,您怎么不逃回楚国呢?”他望着我,说:“逃?逃离很简单,可逃离之后,你要怎么生存?世间哪个角落,能无条件地收容你?西施姑娘在说孩子话呢。忘了?你曾经想逃离王宫,可最终还是回到王宫。这是为何?”他的声音细如发丝,仿佛虚弱至极。
我哭啼着回答:“难道这就是命吗?不!范大夫,求您不要抛弃婢子。婢子害怕吴王,他杀起人来不眨眼。”
范蠡问我,是谁说的。我说,是我亲眼所见,都城沦陷那天,吴王领着吴兵滥杀无辜。他抚摸着我的头,絮絮叨叨着:“不要害怕,入吴以后,就算要杀要砍要打要鞭,吴王只针对越国君臣,不会针对越女。不要怕吴王,他不会杀你的,只要你尽好本分。你要学会忍耐。你的脸上可以有畏惧,可以有顺从,但不可有丝毫的愤怒。你会平安无事的。”
我眼睛火辣辣地疼,困倦极了,不知不知地就睡着了。
醒来之后,已是翌日清早,范大夫不知何处去,他的家奴转述他的话,问我想不想回家看望父母。我能不想看望父母吗?之所以求范大夫救我,就希望一辈子都能见到父母。可当管家带我回苎萝村时,眼前的情景让我触目惊心,处都是倒塌的房屋,废弃的院落,焦黑的树木,人烟稀少,有乞丐徘徊其中。回到家门前一看,房屋彻底被毁,亲人不知何处去,一经打听,他们都死于战火,我不禁头晕目眩,瘫软在地。醒来时,身旁是范蠡夫妇,他们对我说:“你就把这里当成临时的家吧。”
范蠡大夫要入吴为奴,他们一家上下也都沉浸在悲痛的气氛中。
可怕的时刻终于到来。水边船只无数,我等越人在吴人的驱赶下,一一入船。男人们果然很惨,甚至挨鞭子。公子,愁眉不展,似乎参加自己的葬礼,我等人等于是陪葬。大夫之女,士人之女,也都是泪痕未干,从这一天起,我们的身份都一样,都成吴国奴隶。
起航了,故国的一切向后退,人人都在想:越国的天,越国的地,从今往后,还能相见吗?恐怕唯有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