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总守不住属于我的那些?
火车到重庆后,我有些莫名的紧张,那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出站的人流像浪涌一样推着我,我似一片颠簸在浪尖上的票根,飘过检票的小铁门,直至跌落到车站外悬崖般的谷底。我头昏脑涨地面对着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或站,或坐,或蹲着,等着去远方,也有一些人漫无目的地在人群里游走。他们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我感到我还在途中,在一个我并没有计划停留的陌生地方。我站了下来,没有一出站就看到刘萍,没有她扑向我的拥抱;我甚至跑回去又往外走了一回,仍然没有见到她,也没有她对我的呼唤。我安慰自己,错过这个场景没关系,我还能够看到她急匆匆地跑过来,她焦灼的、寻找我的目光何尝不是深爱我的一种表示。
看着身边招揽旅馆生意的服务员,我笑了笑,见到刘萍我没准先拉她到小旅馆里温存一番。她很想我,有一次在电话里说要抱我,吻我……吃了我。
身边不时地有小旅馆的服务员来搭讪,我不耐烦地跑一边去,寻一处能够看到出站口的地方等着刘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眼睛都有点发涩,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我将手机拿在手里,希望来电铃音骤然响起;我不时地翻看短信,怕漏掉她的什么信息。屡屡的失望以后,我不再矜持,拨了她的电话。
接通电话,那头竟是沉默的。我说:“我回来了!”
她说:“回来了就好,我也准备回家了。现在我在香港。”
我很意外,她说好了在重庆等着我的,我在上车前告诉过她我的车次和抵渝时间。“你有急事要回去?”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说她在想一个问题,我为什么是回重庆而不是回其他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她说:“这是因为你孩子在这里,你心里的家因为孩子还在。而我也有孩子,我这个做妈妈的丢下孩子太久了,我想她,也想和她在一起,有一个我们的家……”
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过几天我去广州?她说千万不要到广州来,她去英国的行程已定。我问她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她说或许就不回来了。
我懵了,为她的变卦。沉默半天我才在电话里说:“我真的很想见你!”她说她知道。我说:“我不算是铩羽而归。”她说:“我真的不是在乎你输了还是赢了,钱在我们之间根本不算什么。”
“怎么和你说呢,我们相爱,我的心和你在一起,柔软下来后我就要当回我孩子的妈妈去,这是母性使然。你的心哪一天不安分了,还会去漂泊,去拼什么,你骨头会因为闲下来发痒,你的血会因为流得慢而要急不可耐地往外喷……你是一个难以驾驭的男人。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会被你感染,觉得非常刺激也非常愉悦。但我总归不是你,我会冷静,在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把所有的事情想清楚。所以,我不敢见你,也不能再见你……”
我不知道挂电话前我说了什么,头脑一片空白。刘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王琪,你不要让我在这世界上以后找不到你!你听见没有?”
从车站往家走的路上,我像又输了一场似的。刘萍离我而去,是她觉得我已经不值得她再下注,她不和我一起赌未来了。某一类女人当她们对男人彻底死心以后,即使这个男人手上有筹码,从她那里扳本的机会也几乎为零。
一个善良、美貌、优雅的女人就这样离开了我,她曾经回过头来找我,曾经驻足,曾经等待,曾经携手我,而我没有珍惜,所作所为把她推远了。
回到家是傍晚时分,敲了半天门才有子栋来给我开门。见到是我,他没有惊喜,平静地对里屋说了声:“子梁,你爸回来了!”
子梁闻声冲了出来,扑到我的怀里:“啊,你回来啦!老爸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我怎么会不要你们呢,我可能会想不起自己,可怎么也不会忘了你们。爸爸不好,出去时间长了……”
我和子梁亲热着的当口回头看子栋。他模样大变,个子高很多,变粗壮了,嗓子嘶哑,已处于变声期。我探头往他们待着的卧室看了看,他们在看香港的古惑仔碟片,音响的声音很大,画面里打打杀杀。我问到他们姐姐娒琪怎么不在家?他们说她放学后到菜场买了菜才回来。
子栋对我的归来显得有些不安,他在室内跑来跑去的,不见言语,也不见笑容。一会儿讪讪地说:“出门这么久,回来两手空空,连行李都没有……你潇洒得够可以啊!”
我正要对他解释,门响了,传来开锁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娒琪回来了。
娒琪一推开门,子梁就向她报喜:“姐姐,老爸回来了!”娒琪愣站在那里,身子一动不动。我冲她笑,她还是站在那里傻望着我。
待我走近她,她手上提着的菜也不放下,上前猛地抱住我。这一抱就紧紧的不松开。
我轻拍她后背安慰她:“好了,我回来了!”她抽泣起来,“以为,你汇了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我说:“我想给你们惊喜的……”她怨艾地,“不行!你得保证不走了,不离开我们了……”
我说:“我暂时不走,我饿了,赶紧收拾一下,一家出去吃饭。”她很不情愿地松开我说:“到家了就要在家里吃饭,不出去!”
她把菜提到厨房里,又乐颠颠地跑出来说:“很快,很快我就做好了。你好长时间没吃到家里的饭了。”她给我沏了一杯茶,把我推坐到沙发上。
我惬意地喝着茶,看着子梁在我边上蹦来蹦去的,闻到厨房里飘出的香味,恍然觉得里面忙碌的是毓娒,日子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曾听人说,看一个家的主妇怎么样看两个地方,厨房和卫生间。我看到家里这两个地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个家虽说没有主妇,但依靠着娒琪这个小女人,孩子们的生活被料理得妥妥帖帖。这个家真是多亏了她,她真是上天赐给我的福分。吃晚饭时娒琪向我报喜,子栋和子梁下围棋都入了初段。子梁还获得幼苗杯围棋赛冠军,他才五岁,是获奖者当中年龄最小的。娒琪家务、学习两头操心,期末考试还考了全班第一。
我没有什么对他们说的,只告诉他们爸爸这次出去很辛苦,很不容易。心里想,我这个当爹的真不争气,半年来活得九死一生,一无收获,空有一身胆气,还让孩子们思念和牵挂。面对着孩子,小勐拉的日日夜夜让我后怕。我不敢想象在那边丢了命,孩子们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再也不想出门了,想守着孩子们过一种平安的生活。
我天天陪孩子们下棋、看碟、讲故事,最喜欢带他们出去吃饭,看他们吃饭真是享受,特别是看子栋吃饭。处于发育阶段的他胃口好极了,什么东西都能吃一大堆,马上就能够消化。看他的样子我很是欣慰,觉得他会长成一个大块头,一个非常有力气的小伙子。看着孩子长大竟然是一种非常享受的过程,我有点后悔过去在他们生活中的缺失。
一下子告别声色犬马的生活我也感到无聊,对付的方法就是没日没夜地在家中看碟片。我敢说那个时期香港的功夫片、赌场片,美国好莱坞的警匪片、情节剧,欧洲追求表现手法的闷片以及五花八门的电视连续剧几乎都被我看遍了。我沉浸在那些虚构的剧情中,随那些主人公的遭遇、感受、悲欢离合,承受命运的沉浮。我为剧中的主人公时而狂笑不已,时而黯然神伤,时而扼腕长叹……
娒琪开学后,几乎天天从学校赶回来,买菜煮饭操持家务。早上天不亮她又往学校赶,沙坪坝到南坪赶公车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我于心不忍,劝她别这样辛苦,我可以每顿带子栋和子梁出去吃饭,他们也乐意。娒琪说不行,一想到我一个人在家中她就想回来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来了,我在看了一大段时间的片子以后有点不对劲儿。每一部片子看了以后,我都能在片中的主人公身上找到自己的存在,觉得他们在有些方面和我比算个球,我的经历和故事要比他们精彩多了。这样的结果就是我在看了一部什么片子以后,好长时间不想说话,烦身边的一切。
娒琪为了让我开心,时不时拿出以前我写的诗绘声绘色地朗诵,夸我写得好,希望读到我的新诗,最好能够有一首我为她写的诗。我还会写诗吗?已经记不起来上次写诗的日子。我说等哪天有激情了,一定为她写一首千古流传的好诗。
娒琪听我说会为她写诗很是高兴,她注视我的眼神却让我很是不安。
我经常被娒琪拉着出去散步,出门她便挽着我的手。我从小亲她、抱她、牵她,十几年都这样过来,没有觉得什么,如今却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每天从学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拥抱我,早上她上学时要吻一下我的脸才去上学,我每每从熟睡中被她吵醒。她现在再也不喊我爸爸了,一律改口喊琪哥哥,子栋、子梁也跟着她喊,口口声声琪哥哥。
我心里其实也很乐意他们这样喊我,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还不成熟,不像个做父亲的,只勉强够格当个哥哥。我能接受儿女们在成长中出现的逆反,子栋对我若即若离我可以无所谓,而娒琪的过分亲热则是我要注意的,要抵制的。我希望这是她作为青春少女的一种恋父情结,会随着她的成长,身体的和情感的进一步成熟而淡化或者移情别恋。可她对我的感情却越发表现得炽热。
我想起在B国时刘萍给我打电话说的,娒琪对她倾诉过的感情,那些惊世骇俗的话。我当时不在意,是我觉得娒琪还是一个孩子,以为她是出于对我和刘萍的关系不满说的,她总是嫉妒和我接近的女性。现在看来不是那么简单了。
我下了决心问娒琪她和刘萍阿姨说过什么?
她俏皮地昂起头说:“是啊,我找她谈了两次,我心里怎么想的,我就对她说了,有什么不对吗?”
我很震惊她承认说过的话,这么说来刘萍和我分手与她有大干系。我没有因为这一点怪罪她,而是郑重地告诉她,以后琪哥可以叫,但不要胡说八道,家里人再亲也有长幼之序,辈分之分。
“我们有血缘关系吗?没有!这一点我很庆幸。我从小就打定了主意,世上的男人再多、再好,我也只爱老爸你一个。”她好像被我的态度激怒了,气势汹汹地说,“我不会离开这个家,不会离开你。”
我说自打领她进门,这个家就是她永远的家;我告诉她,我和她曾经的养母毓娒对她情同骨肉,企盼的是她能够幸福、健康地成长。即使她以后找了对象,有了爱人,她和爱人也会是这个家的成员。
她打断我的话,干脆对我把话说明了:“你先和毓娒妈妈离婚,后来又和石莲分道扬镳,我知道你心里苦。这么多年你颠沛流离,我和弟弟也随你过东奔西走的日子。小时候我在重庆,后来随你到了达川和爷爷他们一起住,现在又回到重庆,往后不知道你又要到哪里?现在我长大了,我有能力将这个家安定下来,我们一起过上稳定的生活。难道你就不该得到幸福吗?有谁有资格说比我更了解你?琪哥哥,你心地善良,才华横溢,早就该像白伯伯那样成就一番事业,就因为你两次婚姻失败、婆婆去世,你就淡漠了一切,嬉戏起人生。男人没家就等于没根,就心性不稳,会像落叶一样随风飘荡。反正我不管,大道理我不会讲,我就是要陪你一辈子,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你如果想要我幸福,你就该知道什么才是我的幸福,怎样才能使我幸福……”
听了娒琪不由分说的一连串话,我觉得她的长大还只是在生理上。她心理上的畸恋本应该是由我这个养父来帮她矫正的,可解铃由不得我这个系铃人。
我怎么办?我横眉冷对她,声嘶力竭地斥责她的荒唐,还是和风细雨地对她讲道理?绕不过去的是我的身份,我就不好意思对她说这些个事情。
我一下子在她面前很尴尬,在以后的日子里总想避开她,而她却显得落落大方,好像挺满意将事情挑明以后的状态,似乎我总归要接受她。
无奈之下我想到了毓娒,她刚好也要从成都过来看儿子子栋。
毓娒在周末的时候从成都过来,有近两年时间没有见到她,她有些发福,见我盯着她看两眼并不在意。离婚的这十多年来,因为孩子我们没有断联系,不像有些夫妻在离婚后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像亲戚,她的变化是对我有一点颐指气使,仅仅是与孩子有关的方面。要是我忘了与她过去的那一场,她在我面前大概相当于一位堂姐或者表姐。避开娒琪,我对她说了目前的状况,她并没有惊讶。她说什么样的女人爱上我她都不奇怪。她又说:“什么样的女人和你有关系都与我无关,但这件事我要管一管。娒琪也是我的女儿,当初是我们一起决定领养她的,事情到这一步我有责任。”
毓娒过去到重庆来通常会带儿子子栋出去一整天,带他去玩,买一大包衣服和子栋想要的东西回来,晚上她再坐夜车回去。这次她要带娒琪出去,就她们俩。
她们出去以后,我始终都在想毓娒怎么对娒琪说这件事。
毓娒离开这个家庭以后,慢慢长大的娒琪对这位曾经的妈妈心里是有怨恨的,见到毓娒会喊一声妈,看得出冷淡和不情愿。但不管怎么说,在婆婆去世以后,毓娒是娒琪在同性中唯一的至亲长辈。整个上午,直至下午三四点钟都没有她们的音信。是什么情况,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我在家里像热锅上的蚂蚁。
到傍晚的时候,毓娒打电话给我,要我带上两个孩子去黄桷坪,她和娒琪在正街那里的一处地方等我们。我们过去以后毓娒说找一个地方吃饭,我打量她们俩,似乎都很平静,只是两个人的眼圈都有点红,哭过的样子。
走过好点照相馆时,毓娒对我说:“我们这一大家子难得聚一起,进去拍个照吧?”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觉得她要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我们过去拍过全家照,在子栋周岁的时候。现在她说的一大家子,有子梁夹在里面,我不知道她搞什么名堂。
拍照的时候我和毓娒站在后面,彼此之间有着距离,我们与前排的三个孩子都贴得很近。我当时看不到娒琪的表情,摄影师对她说了两遍:“美女,小美女笑一笑。”
娒琪表情木然,在饭桌上也是这样,一言不发,不看我,也不看毓娒。
毓娒到饭吃了一半的时候说:“子栋、子梁,对你们说一件事,姐姐马上要做毕业设计了,要去住校。子栋你去成都读书,妈妈已经和当校长的同学阿姨说好了,你借读在那里。子梁也会被他妈妈接到成都去。说起来,你们兄弟俩还在一起,在一个城市里,还可以在一起玩……”
我大吃一惊,毓娒这么做可没有和我商量过。不过子栋和子梁到成都去不是问题,石莲从广东回来定居成都以后,要接子梁过去不是一天两天了,主要的是他们兄弟俩不想分开。
“娒琪、子栋、子梁,你爸爸要做事,有大事要去操持。是不是?”毓娒看了看我,我连说,“就是,就是。”接着又补充,“我到成都也是很方便的事情,姐姐也会去看子栋和子梁。”
娒琪一声不吭,看得出她很难过。她给毓娒和我夹了一次菜以后就放下了筷子,坐在那里默默地流泪。
当天夜里毓娒就带着子栋回成都,我送他们去火车站。候车室里,子栋跑开去买可乐,我这时候问毓娒怎么对娒琪说的,又为什么要将孩子带走?
毓娒说:“我怎么对娒琪说的你不要问,也没必要知道。这个家,是在我手上散的,现在我也不在乎再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