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上,我和矮子、周向阳这三个沦落天涯的人去馆子里美美地吃了一顿。
刚吃完饭就接到娒琪打来的电话,一接通她就在电话里哭起来。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问了她许久,她才说是想我,想得非常厉害。她说以往每年过年都是和我一起过的,今年是我第一次不回家过年。她觉得没有我的家非常凄凉,吃什么,喝什么都没意思。
我安慰她说:“我马上就会回去,弟弟们怎么样?别让他们看见你在哭。”
她说:“我给他们都买了礼物,还发了压岁钱,买了很多好吃的在家里,他们很高兴,也很想你,两人正在客厅下棋,我是一个人在卧室里给你打的电话。”
“你真是爸爸的宝贝女儿,虽然长大了还是乖宝贝,不仅乖也懂事了。”
娒琪听我夸她才止住了哭,怏怏地说:“琪哥哥,你可得尽快回来,一个人在外要多保重。你记住,我盼着你回来!”
想起刘萍告诉我的娒琪心思,她的善解人意、思念和关心立即让我既感到温暖又有点难堪。
我怅然地挂了电话,本来想着早点回家和娒琪交交心,杜绝她那些偏了的想法的,又耽搁了。
除夕夜我的运气很是不好,走上去就开始输,很快把这几天赢的三十万输完了,周向阳和矮子劝我出去醒醒脑子再回来赌。输红了眼的我根本就听不进劝告,脑子一热把二十二万老本一点不剩地输完了。
我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瘫在宾馆的床上对着矮子和周向阳大眼瞪小眼,他们也垂头丧气的,一言不发地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得房间里乌烟瘴气的。
我们不敢开窗户,新年即将来了,别人家的鞭炮、礼花,团聚的欢笑会刺激我们,让我们更加难受。
周向阳出去买了点酒菜回来说:“妈的,输就输了。苦中作乐我们也要喝几杯,就当作送背运、扫霉气。来,明年我们大吉大利!”
我灌了一大杯酒,这杯苦酒入愁肠,让我悲从心生。我非要找把刀来砍断自己的右手,我要废了这只不争气不长记性的手。
矮子和周向阳拉住我,苦苦地劝说我。他们说手是无辜的,关键是心病。即使砍去右手,左手还可以推码;双手砍掉,还可以用嘴指挥别人下注。要彻底根治这心中的病,首先是要尽早离开这个地方。他们还说我性格倔强,脾气暴躁,缺乏自制力,根本不适合赌钱,何苦这样不停地自己给自己挖坑呢?
我气得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腕上,他们俩用了很大的力才把我的手腕从口中分开。我用舌头舔着渗出来的血,一点点地吞回肚里,品尝着自己血的滋味。
我跑到镜子前,望着镜子中我的嘴脸,一股极端的厌恶从心中泛起。我觉得长在我肩上的已不是我的脑袋,而是一团败絮或者是魔鬼安在我身上的异物。
我想说服自己,一遍遍地对着镜中的我喊:求你了!拜托了,千万不能再赌了!你已经输了自尊,输了人格,输了信义,输了一切。输了你的命不打紧,可你想过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吗?
我边说边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不一会儿脸就肿得像馒头,看得一旁的矮子和周向阳凄然泪下,想劝却不知说什么好。
我苦苦地央求自己,说服自己。想自己从此往后能主宰自己,能引自己走上光明正道,剔除那些附在骨子里的丑陋和灵魂上的恶习。
我仰头一口干下了半瓶白酒,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初一的下午我才从噩梦中醒来,起床也不洗漱,走出宾馆的大门,看到昔日熙熙攘攘的街头人迹罕见。赌场的门仍旧像吃人的大嘴大张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不知今年又有多少人葬身其中?我知道那里面从来都不会没有人,此刻它居然对我还是勾魂摄魄。
背着矮子和周向阳,我去找一个叫独眼狼的借了五十万“水钱”。
独眼狼是打锣人,此人仗着是地头蛇,跟政法部的人关系又好,在赌场一帮“放水”的当中属于心狠手辣的,还不上钱的人根本就不敢找他借。听周向阳讲他手上出了很多命案,手下都是当地寨子里的山民,只要他发一句话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找他借有个主要的原因,就是钱到手快。眼下其他“放水”的人都各自回家过节去了,我只能找他借。借钱的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昨夜的一幕全丢在了脑后。
奇迹仍然没有发生,我输得非常快,与此前不同的是,我一点懊恨都没有,我好像麻木了。
大年初一我就被看了起来,周向阳和矮子知道后跑来看我,气得直跺脚,脸色铁青。我让他们别着急,我有办法在三天内让钱到位。
也确实剩最后一招了,我给白镜泊打了个电话。
白镜泊听说我去了B国,问我怎么过年都不回来?我说我在等一批玉石料,马帮在路上耽误了好些时候,今天才到,差五十万的贷款。问他能否借我周转一下?
白镜泊说没问题,只是他一家正在三亚过年,手上的卡里没五十万,等他回重庆才能给我打过来,他要我把银行卡号发到他手机上,回去就给我办。他问我怎么又做起了玉石?
我说我很着急,能不能在三天内将钱到账?现在玉石的行情还可以。他说急也没用,公司的员工都在放假,只有等他回去。他说他会尽快地安排,还让我在做完生意后到重庆与他聚一聚。
打完电话我们三人才松了一口气,钱总算有了着落。我用谎言一次次欺骗亲朋好友,丧心病狂到不顾廉耻的地步,简直是无可救药。
到第三天该还钱的时候,我连续拨打白镜泊的手机都是关机,我心中暗暗叫苦。我向独眼狼百般解释,他连听也不听,说他的规矩就是将还不了钱的人押上山寨,每天受一次刑,等钱到就走人。
我被押上东面半山的一个寨子,进出寨子只有门前一条独路,仅能容一辆摩托车通过。寨子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林,山民为了防止野兽入侵,在四周用乱石垒了一道墙。我的手脚被他们用绳子牢牢地捆住,扔进了一个堆柴的屋子。屋里没有窗户,只能从门缝望出去,根据光线的明暗判断白天和黑夜。
说实话我心里并不慌,因为我相信白镜泊肯定会打钱过来,他是在三亚旅游还没回去。他的手机不开可能有多种原因,在飞机上,去潜水,或者是为了图清净。只是饥饿一天比一天难熬,已经是第三天了,我粒米未进,滴水未饮,四肢无力不说,头也已经晕眩。三天里没人来问过我一声,看过我一眼,屋里除了干柴什么都没有,我试着用嘴去嚼干柴枝,用嘴把它咬碎再吞进肚里,虽感觉肚里有些东西却越嚼越渴。
我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祈祷,希望白镜泊能早点回重庆,哪怕是早几分钟也好。我害怕变成一个饿死鬼。
关进寨子的第四天,在饥饿中我已奄奄一息,神志模糊,独眼狼带着他的兄弟闯了进来,看他那咬牙切齿的样子显然我的钱还没到。
“拉出去活埋!”独眼狼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宣布了我的死刑。
我想用尽最后的力气来说服他,可我的嘴嗫嚅着发不出一点声音。心一横,死就死吧!像狗一样去摇尾乞怜我做不出来。
我被两个人架着往山下拖,我确定自己正走在黄泉路上,黄泉路原来是一条陡峭的林中小路。走了不长的一阵子,独眼狼指着路边两棵参天大树说,坑就挖在中间。
直到他们挖坑时我还是不相信自己即将被活埋,没有血海深仇,也不是宗教信仰的矛盾,更不是因为什么主义,仅仅就为了五十万元。
坑不一会儿就挖好了,看上去并不深,刚够埋下瘦弱的我。看来死于浅埋是我的命了,就怕这么埋不久就会被林中的野兽刨出来当一顿美餐。
我被几人手脚并用地推进了坑里,饥饿让我失去了进行最后一点反抗和挣扎的体力。泥土在一铲一铲地掀到我身上时,我还侥幸地想,他们是在吓我,在威逼我还钱。当胸部以下全被泥土埋住,我确信自己死定了。
我用尽所有力气对独眼狼说了一句:“你不得好死!”他充耳不闻,自顾抽着烟,嘴里吞出一个个不圆的烟圈。
我的心脏受到挤压,气喘不过来。无力地仰首看天,些许的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渗透下来,天和地在摇晃着,在倾斜着……我眼前出现了父亲慈祥的笑,女儿和儿子奔跑的身影。最后听见母亲在说:“孩子,你还年轻,你怎么来了,你不能到这里来……回去,回去,回去!”
“嗯,我回去……”我的嘴张不开,像是心里在这么说。
突然听见一阵摩托车的声音,紧接着几声枪响,随即听见有声音大喊着:“钱到了,钱到了,手下留人。”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我知道是周向阳和矮子到了,这时土已经埋过了我的肩头,到了我的下巴。独眼狼示意手下停住,警觉地从腰间掏出枪,手下纷纷从身上抽出缅刀,将我围在中间。
朦朦胧胧间我见到摩托车停在路上,周向阳一手举着卡,一手端着一把枪朝这边走来,矮子紧随其后。
周向阳用嘶哑的声音吼道:“钱到了,快把人挖出来!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鱼死网破!”
周向阳说这话时已经站在独眼狼的面前,他和独眼狼相互用枪指着头。我用力向周向阳眨眼表示我还活着,他看到以后将卡递给了矮子,神色冷峻地对独眼狼说:“派你的人和我兄弟去转款。”
独眼狼狐疑地看着周向阳,半天才示意一个手下和矮子去。
在他们骑摩托车下山转款后,周向阳责令独眼狼把我挖出来,中国的银联卡在小勐拉多交点手续费就能查卡、取款。
见独眼狼不动弹,周向阳厉声说:“我告诉过你,钱到了!”独眼狼冷冷地答道:“我要等到有电话回来,确认款已到了我再挖人。”
这时候他们的枪仍然还顶在对方的头上,周向阳左手从腰间再掏出一支美式左轮手枪,朝前方树上的一只鸟儿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枪响,鸟儿应声落地。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周向阳曾经当过兵,在部队里闯过祸,到地方后打死过人。
“你必须现在把他挖出来!我保证你能收到钱,不然我无法控制自己。”周向阳双手举枪,突然单腿跪在地上。
独眼狼一看枪口失去了目标,周向阳的两把枪移到了他的胸部,有一把长枪直接顶在他的心脏部位。他的腿就软了,声音颤抖地对手下人说:“挖出来,挖出来……”
我被他们七手八脚地从土坑里挖出来后,独眼狼的电话响了,他在电话里问,一共多少钱?接着又说,知道了。
独眼狼挂了手机对周向阳说:“钱不够,只有五十万,利息怎么办?”
周向阳说:“利息已经被你活埋了。”
“可人……我已给你挖出来了。”独眼狼的口气虽不是太硬,但看出来不肯轻易就范。
周向阳用长枪在独眼狼身上轻轻地敲了敲说:“人被你活埋过,利息就不好算。这也是规矩!本钱给你就不错了,今天你能活着离开算走运。”
“好吧,你狠!只要你在小勐拉混,我就不相信你不还我利息。”独眼狼不服气但也无可奈何地带着手下人走了。
周向阳松掉绑在我手脚上的绳子,为我拍掉身上的泥土。我想冲他说感激的话,连抬嘴皮子的力气也没有,只对他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矮子骑着摩托车上来了。他俩把我扶上摩托车,摩托车载着我们向山下疾驶,直奔勐拉宾馆前的川菜馆。
怕我撑着,在我喝了一碗汤以后,周向阳将一碗米粉泼在桌上,让我一条一条地抓着吃,米粉油滑油滑的,我只能很慢地吃。
我吃饱喝足,渐渐地有了一点精神,我算是从地下——地狱的门口回到地上,回到冷酷的现实当中,又要去面对那些无法面对的事。天堂和地狱对小勐拉来说就是上半身和下半身,我还在这里,辗转在其间。
我说:“我现在是身无分文、穷愁潦倒,还要你们跟着一起倒霉。”
周向阳和矮子谁也没有责怪我,我左手把住矮子的肩,右手握着周向阳的手,十分平静地说:“放心,我不会再赌了,不会连命也输了。我庆幸今天苏雷不在,他要是在的话,我们与独眼狼他们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了。”
周向阳的确是个智勇双全的人,说到我们下面的打算,他说已替我想好一计,那就是再借“水钱”。
矮子一听又要借“水钱”吓得手直摇,说万万使不得。周向阳说不仅要借,还要借得愈多愈好,我们不是拿这钱去赌,而是拿了走人,跑一单大的。
周向阳说:“要不这样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弄钱?我们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高峰和武汉那个烂崽不是也借了我们的钱跑了吗?赌场的钱有几个是干净的?我们只要安全出关,一切就都好办了。有一句话,我的地盘我做主。”
我冷静考虑了一下,在这里反正做什么都离不开铤而走险,上次被海南帮的四爷看着,绝望之际也想过这一招。
我们三个人进行了周密的计划和分工。
新东方贵宾会的二楼厕所有扇窗户,离地面有八米高左右,我先在腰间缠一根五米长的绳子,借了钱后假装上厕所,然后顺着绳子跳窗逃跑。周向阳负责接应,先租辆摩托车等在下面,会合后我把码交给他,然后坐摩托车走山上的便道出关,出关后直接包辆出租车到昆明。周向阳不和我一起走,他拿到我交给他的码以后立即换成钱,悄悄地打在我指定的卡上。我从此以后不再踏入小勐拉,玩永远的消失。
商定好以后我们立即开始实行。我找海南帮的四爷借二百万,有前面的合作基础,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只是他筹不齐二百万,全都给我也只有一百五十万,只有这样了。打完借条他递给我三个五十万的现金码,我叼着根烟将码揣身上,优哉游哉地走进赌场。
到了台子前我对跟单的人说:“你们稍等一下,我上个厕所。”
上场前方便一下很正常,跟单的两个人便站在厕所门口等着,他们压根儿也没想到我会跑。
一切和计划中的一样,我顺利跑出来后把码递给周向阳,然后坐上摩托大摇大摆地走了。一刻钟不到我已在中国境内,立即就换乘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昆明。
半年里我第一次觉得心里是踏实的,有着成功的窃喜。
噩梦终于醒了,地牢、土坑、枪口、绳索,焦灼、无奈、绝望、巨痛、眼泪、血迹、伤痕……全都随着疾驶的车轮在身后愈来愈远。
第二天下午到昆明后,我立即乘上了去重庆的列车。在车上我打电话给周向阳,他说已按照我给他的账号,分别给我女儿打了十万元,给我父亲打了十五万元,其余的全打给了刘萍。我让他留下二十万元和矮子分,他们一文也没有留。
“你和矮子安全没问题吧?”我还是有些不放心,那地方不是正常人待的地方,希望他们也尽早回来,
周向阳说:“你放心好了,四爷来找过我们,我们说也有钱在你身上,不知你跑哪里去了,跟着四爷一起说了番狠话,要抓到你抽筋剥皮。算他倒霉,谁叫他是赌奸赖嫖的人……”
周向阳说他在家乡的案子还没有消,还不能回去。他倒是喜欢上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这两天打算带着矮子去迈扎央,那里也是B国的地盘,属于克钦邦。他说到那里以后换电话不会告诉我号码,怕我忍不住又要过来。他劝我去做点正事,他到这一步是迫不得已,而我的面前是有阳关大道的。
我能够感觉到周向阳的悲伤和无奈,挂了电话后我想,他们以后可能腰缠万贯地回来,也有可能从此再也回不来,不甘于平凡的人生活就是这样的。
我在心中默默祈祷,愿他们平安,愿他们早日返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