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东北的四爷借了一百万输光后三天内准时就还了,棘手的是昆明一个名叫高峰的,他借的一百万到期后一天推一天,十几天了钱还没到位。为这件事我们都很着急,苏雷甚至痛打过这个家伙好几次,仍旧没有钱还回来。矮子和周乃恩便死死地看着他,连门都不许他出。苏雷威胁高峰说,再给三天时间,钱若再不到位就只有活埋了他。就在这时,一个武汉人借了三十万后跑单,他是由苏雷和周向阳跟单、洗码的。在周向阳去前台洗码时,这家伙对苏雷说要去厕所一趟,让苏雷把桌上的码看好。苏雷原本就是个动手不动脑的人,一看桌上有码,也就没跟着他去厕所。等周向阳洗完码回来,看到桌上只放了三万多的贵宾码时起了疑心,这个人本来是赢的,至少应该有三十万的码。意识到不妙的周向阳马上追到厕所找人,那人早已没有了踪影。苏雷被一招狡猾的金蝉脱壳计骗了,人跑了就等于白损失了三十万元。苏雷愧疚地一拳打在自己嘴上,连血都打了出来,看他那难受的样子我也就没有过多地责备他。
他对我说,这三十万他想办法来赔。我只能说,算了,就当平时少赚了。
苏雷对这件事放不下,郁闷的他出去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宾馆后用鞋底把高峰猛抽了一顿。当时我不在场,他越打越来气,最后用刀在高峰的腿上捅了一刀,在伤口上踩了两脚。
痛得无法忍受的高峰说要给家里打电话催钱。我把电话给他,他在电话里的口气有点不对头,说话颠三倒四的,什么重庆的琪哥对他比父母还好,让他住着勐拉宾馆……不还钱就要活埋了,要死几十个人,快拿钱来……我只当他被打得神志不清,也就没有十分在意。再说,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他不向家里施点压力,钱也不容易过来。我们对高峰的这种做法还是很仁义的,换其他人早活埋了他。我们也觉得没有不对头的,什么样的坏事情做得习以为常就不是坏事了。
没想到当天深夜政法部来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人,他们把我连同高峰一起从勐拉宾馆抓走。我当时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何被抓,他们又为何要带走高峰。
我被带到政法部后立即就是一顿暴打,头破血流,牙齿被打掉一颗,浑身没有一处没挨过拳脚。
一位官员模样的人操着流利的中文对我说:“你敢殴打中国的干部子女,高干子弟,真是胆大包天。那边打电话来责问我们了,你让我们如何下台?”
“难道是我的错吗?是他借钱不还。你们这样对我,还有王法吗……”我的话还未说完又遭一顿毒打。
打我的那人指着我的鼻子说:“王法,你要什么王法?老子就是王法。你找我们的麻烦你就没日子过,信不信,老子能马上枪毙你?”
我处于半昏迷状态,像死狗一样被拖上车,我能感觉到车子在爬山,后来我被扔进了一个大坑。那一刻迷迷糊糊的我已经认为自己被活埋了,地狱原来是一个大坑。我想睡,想和地狱合为一体,那样就不痛了。
我不知道以后是昏迷了还是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傍晚头顶上的铁板盖被掀开,探进来一个当兵的黑糁糁的脸,我的头脑才有一点知觉。当兵的递进来一碗东西随即又盖上了铁板。一股刺鼻的酸臭味扑面而来,我一看是一碗正在发酵的潲水,闻着就发呕更不要说吃下去。我肚子感到饿,但饿死也不可能吃这种东西。这时候,我知觉恢复了,全身撕裂般疼痛,衣服上到处是血迹。我摸了摸头,上面有一条寸长的口,凝干的血裹着头发粘在伤口上,满嘴酸涩,牙龈胀痛,用舌头舔了舔,发现只掉了一颗牙,有几颗松动。
检查完身体发现自己是坐在一块石头上,下面是水,略带腐臭味的浊水。
回想昨天到现在所发生的事,知道自己又面临一场飞来的横祸。最大的恐惧是生死难料,不知道自己下一刻的命运是被枪决、活埋、押上山修路,还是就这么被……我不敢往下想。
我恨自己,自作孽天不容。我死了不打紧,亲人们将如何承受,怎样去度过那些悲伤的日子?我也开始恨周向阳、苏雷,没有周向阳我不可能来这里,没有苏雷的鲁莽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我一整夜都在惊恐中胡思乱想,觉得上无天下无地,感觉身上哪里痛我就往哪里掐一把、打一拳。后悔是无济于事的,唯有肉体的痛能让我清醒,而这时这种痛却不足以让我感知。又想到母亲分娩我时的阵阵疼痛,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孽子,生前对她老人家不尽孝道,死后还让她在另一个世界为我担惊受怕。
不知什么时候铁盖再一次被掀开,当兵的又递下来一个碗。他吆喝着我把另一个碗递上去。见碗里的东西还在,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哐”的一声盖上盖子。
我端着一碗潲水不知道该怎么办,口水在一个劲儿地往外流。知道自己已经饿得不行了,肠子都开始绞疼,可还在莫名其妙地问自己:真的要吃吗?这是碗潲水……
我的肢体和器官已经不受大脑控制,失常了,不听指挥,没等到想出答案,碗就被送到嘴边,嘴就开始狼吞虎咽。我边吃边吐,很快碗就空了。吃完了看着地上吐的一堆东西发呆,居然有糟蹋了好东西一样的懊恼。后来才知道这是那些当兵的吃剩下的汤汤水水,被关押的人每天只有一碗,想多一点都没有。
再过一天送来这碗潲水时我已吃得津津有味了,巴不能再有一碗。饥饿不仅能摧毁人的意志,还能够让人丧失知觉。什么酸味、臭味,只要能填腹充饥全都是美味。到第五天我被放了出来,离开了那个黑暗、潮湿和肮脏的地狱,出来的那一瞬间我才知道什么叫重获新生,什么叫重见天日。
我站起来,想多呼吸几口自由和新鲜的空气,枪兵从背后一枪托砸在我肩上。我一个踉跄倒在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那个枪兵,他再一次抬起了枪托对着我要砸过来,我只好乖乖地举起双手,顺从地跟他往山下走去。
见到来接我的周向阳,我前两天对他的恨意一扫而光,犹如见到亲人一般,用力抱着他,良久才松开手。
他对我说,高峰的哥哥是国内挨着B国这边的一个县的县长,我们倒赔了五万元的医疗费给他,政法部才答应放你出来。唉!遇上这种赖皮真他妈倒霉。政法部是欺软怕硬,特别害怕中方当官的。上次有一位乡长过来玩,输了不还钱,被政法部的人打了。后来乡长带来了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民兵,把政法部一干人围起来打,打得他们在地上跪着像龟儿子一样乖,输了的钱还是由政法部出面到各个赌场去退回来的。
我拍了拍周向阳的肩说,钱跟自由比算个球,我真想抱颗炸弹把这个烂政法部炸掉。这些愚昧蛮横的家伙,为非作歹,只认得狠人,将来有得苦吃。
周向阳问我下面还做不做业务?我一口气连说了三个“不做了”!他说反正年关将近,不做也好,建议我干脆明天就回重庆去。我咬着牙说,“不,我要赌两场再走,就这样走了我心有不甘。”
见我要赌,周向阳、矮子、周乃恩都劝我不要赌,连刘东也不赞成我赌,他说:“你的生意到如今是赚的,不输就当赢,赌了要是输就两手空空了。”
可我根本就听不进谁劝。我突然发现苏雷不见了,他们说苏雷在我被抓进去第二天就走了。
我想他肯定是有什么情况,他可不是那种见朋友有难就闪的人,我了解他。
矮子把我单独叫到一旁说:“苏雷走的时候跟我讲了知心话,他觉得跑单的事害得你被政法部抓走,钱也亏了,全怪他闯的祸。他说他去贩毒,等赚了钱来见你,不然他在你面前脸挂不住。”
我知道苏雷的性格,他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可他犯不上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毒品是碰不得的,害自己不说还害别人。我知道晚了,来不及了,既然去做了,此时说不定已经背着毒品行走在哪条不归路上。
我心里着急等于白着急,已无法找回苏雷,从小勐拉往里走处处都是毒品,只盼他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开始狂赌,第一天就赢了三十万。大家劝我见好就收,赌过就算了。可我还是觉得不过瘾,我要赢到五十万,然后再与他们打道回重庆。
任何东西命中没有是不能强求的,接下来我一连几场除了输还是输,周向阳和矮子见我执意要赌,建议我干脆让刘东帮着赌几场,那样胜算大一些。
“不行,我不沾手那叫什么赌?”我固执得近乎疯狂,什么也听不进去,很快就输光了所有赚到的钱。
其实就在这时收手我都还来得及,可我并没有这样做。
眼看春节一天天临近,刘萍和娒琪天天一个电话催我回重庆,我每次都答应她们明天就回,可无数个明天过去我也没有回,我要赢了钱才走。这种心态下我免不了更加心烦意乱,临到腊月二十四,再不走就赶不回去过年时,我不仅输光了所有赚的钱,还输掉了准备还给刘萍的五十万元,都说过要带给她了,回重庆以后怎样向她交代呢?
谁也劝阻不了我,我决定借“水钱”搏一场。
我向海南帮的老大四爷借了一百万,“放水”的都知道我也曾是“放水”的,懂规矩,输了也还得起。在小勐拉的赌场里,我想我只要一开口,向谁借几百万对方都不会犹豫的。
赌场上越想赢的人越是输得快,我心态一变连眼睛都绿了,拿了一百万在上半夜就输得一干二净。
照规矩我也不例外地被他们看起来,虽是住在宾馆里好吃、好喝,可我心如火燎。三天内还钱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钱没有地方来。我想起矮子给我找的那个算命瞎子,他说我不缺钱,钱没有就来了。可我现在没钱不来钱,甚至连命都快保不住了。我想过给白镜泊打电话,可实在羞于开口。除了他,还有谁能够帮我?
恓惶之中我度过了两天,到晚上四爷来问我,明天钱能不能到账?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四爷笑着说:“能到就好,免得大家到时伤了和气。你以前也是‘放水’的,规矩你懂。”
面对四爷的暗示我只能赔一脸苦笑。明天就是还钱的最后期限了,本息一共一百一十五万,钱从何来?一百多万对往日的我曾经是小钱,对如今的我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巨款,我现在是一贫如洗。
我打定主意半夜跳窗逃走,反正三楼也不高,摔不死算我命大,摔死了那是自己该死,不该再在这个世上丢人现眼。
午夜时分周向阳来了,他说钱明天上午就能到位。我不敢相信,问他钱从什么地方来?他说他给刘萍打了电话,把这里的实情告诉了她。刘萍在电话里哭了,很担心我的安全,说明天上午就去银行打款,让我收到钱后马上给她打电话,最好是明天下午就立即返回重庆。
我垂下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刘萍真是个好女人,只可惜她运气不好,遇上了我这样的男人。一个女人家颠沛流离地积攒点钱不容易,就这样被我一夜输光,我算个啥男人?
周向阳见我自责的痛苦表情,安慰我:“琪哥别赌了,还好,你命好,有这么好的女人甘愿为你付出,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救你命。要是我,肯定完蛋了。”
我发誓赌咒:再赌不是人!明天就回重庆。回去好好地爱刘萍,好好地打理孩子们的生活和学业,好好地过以后的日子。
第二天钱一到我自由了,四爷要请我喝顿酒。
我对四爷说:“能不能给我一万元做路费,反正你们连洗码账在我身上起码赚了二十万。”
四爷很爽快地答应了,立即递了一万的现金码给我。他说:“像你这样守信的朋友,我不给你一万还算人吗?我们互留个电话,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哪天还要混到一起来。”
我中午才自由,下午想法就变了,人在很多时候是自我作践,只是自己并不清楚。周向阳催我上路,我对他说如果不借“水钱”,我自己拿现钱可不可以再赌一场?
周向阳迟疑了很久才说:“琪哥,我知道你输了钱心里不好受,又不好意思回去面对家里人。如果不借‘水钱’你想再搏一场我不反对,但你哪里来的钱?”
“你别管,反正我钱到了才赌。”我决意地说。
“好吧!既然你执意这样,我们当兄弟的也不好多说,那你得给刘萍打电话做个交代。”
“麻烦你给她打电话,就说我心情不好,想宽宽心旅游去,等平静下来再回去。”
我是真的无法向刘萍交代,只好出此撒谎的下策。
晚上我给娒琪打电话,问她那里还有多少钱?她说还有十二万。我说你借十万给爸吧,临近春节我要给人家付贷款。娒琪说她明天就去银行给我汇款。
“还有三天就过年了,我和弟弟都等着你回来过年。你付了贷款一定要争取赶回来,我和弟弟过年哪都不去,在家等你,我们想你,你不知道有多想,从没像现在这样想过。”娒琪叮嘱我。
她现在长大了,有她照顾着子栋和子梁我很放心。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回去团年,可还是答应了她。
接着我又如法炮制给父亲打了电话,向他借了十五万。我一心只想再搏一场,根本就没去想要是输了怎么办?
父亲说:“儿子你生意稳当吗?十五万我有,但那都是我养老的钱,你可千万不要把生意做亏了哦,一定要稳。你前几年有钱时只顾赌,也没存点在我这里,今天做正事差钱了才知道着急,记住往后千万不要赌了,也不要看不起钱,没钱寸步难行。还有,马上过年了,你不赶回重庆,孩子们怎么办?尽快安排好生意上的事,尽快回重庆陪孩子们好好过个年。过年过节的妈不在,不能爸也不在。”
父亲的话像鞭子一样,一记记抽打在我心上,我正是因为赌向他借钱,借他养老的钱。
那一刻我差点就说,爸爸,我错了,我不是人,我现在找你借钱正是因为赌。我是个屡教不改的逆子,你错生了我。
可我还是无耻了下去,故作镇定地说:“生意很稳,不会亏的!你就放心借给我吧,年后我就还你!孩子们你放心,现在娒琪大了,家里是她在当家,即使春节我回不去,她也会带着两个弟弟过好年的。”
第二天中午时分,父亲和娒琪的钱都到了。我拿了路费给周乃恩和矮子,叫他们回去过年。矮子死活都不肯走,他说:“眼下你正处于危难,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回家过年,虽然我帮不上你的忙,但我也不能离你而去。即使是死,我也会陪你去一起死。”
矮子的一番话让我的眼圈都红了,而周乃恩拿了钱回家了,临走前还向矮子借钱,将矮子身上的钱都掏空了。周乃恩平时满嘴江湖义气,可只要看到形势不对,随时都想着怎么撒丫子,像他这样活得像泥鳅的人是不会让自己受损害的。
刘东也拄着拐杖硬着头皮回家了,赌场的人走了绝大部分,剩下来的都跟我一样,是回不了家、羞于回家面对亲人和故土的人。我们都无法正视眼前的这个节日,这一天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灾难日,遗憾日,让人肠断泪流的时候。
我手上剩下二十万多一点,晚上开始赌时我异常紧张,拿着码的手都在颤抖,我知道我正在往庄、闲上推去的是亲人的生活费,是他们多年来一点一滴的积蓄,我不能转眼间就把它们输得精光,我要赢。
当晚我赢了十万便收了场。
第二天我又赢了十万。
第三天照计划我还是在赢了十万后就收单。我计划用十天来赌,每天赢到十万就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