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再没机会大展鸿图,只能天天在焦虑、恐慌中度过。社会在发展,方方面面在逐步完善,什么事情都开始变得有规则,一夜发达的奇迹在这个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没有强大的资本,没有过硬的人际关系,就只能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漫无目标的飞飞停停中等着被强有力的一巴掌拍死。
在生活从波峰跌入谷底的这段时间,我和两个年幼的儿子在没有亲人的重庆顽强地成长和生活着。他们偶尔会对着窗外的远方发呆,我知道他们在想念各自的妈妈,在他们眼中我这个老爸只不过是个大哥哥。
子栋更想姐姐娒琪,他问过我许多次,姐姐多久才到重庆来,今年她能考上大学吗?每次问时我都对他肯定地点头,我想这个家中若多了娒琪,就不会如此的凌乱和糟糕,会显得有生机和情趣,家也更像一个家些。
每到周末我们父子仨便轮流下棋,输了的人便在家中地上爬两圈,坐在旁边看,等着下一盘上。没谁会做饭、会洗衣服,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去睡觉。
一个周末的上午,张中阁打电话给我,说他从澳门回来正在重庆,我约他下午在解放碑的一家茶楼见面。孩子们见我要撤棋摊子,十分不高兴,我只得向他们解释,这是爸爸的一个好朋友,曾经帮助过爸爸。
张中阁没多大变化,除了穿着上有点港派。他十分高兴,说到重庆来最想见的人就是我。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都在谈论达川从前的旧事,话题主要在赌博上。
达川的许多做生意搞企业的人,辛辛苦苦地拼搏和奋斗好多年,结果在牌桌上一夜回到解放前。这种人虽多,但大家一致认为应以我为首。奇怪的是,赢了钱的人也有收手去做生意的,同样也是亏得血本无归。达川有点名望的人都在这种怪圈中恶性循环着,只有少数几个一直靠银行支撑的假大款还没崩过盘,但如果要他们立即还清贷款,肯定也是人人面前有一口活埋他们的大坑。
张中阁说,达川生意场上写着一种结论,20世纪能在银行贷款出来的人,只要没有还的,贷款就几乎成了利润。因为贷款不还,法律难以追究,银行对这些款项会归入呆账、死账,依程序进行剥离、消账。他说我太吃亏了,当年赚到钱就一下子把银行的贷款连本带利全还了。
我说,我宁愿穷也要活得不亏心。靠钻政策空子赖国家的账而活得风车斗转的人我不钦佩,但也不反感。那是现行体制的纰漏,谁都无能为力,存在就是合理的。
我说,我近来把有些事情想得很透,企业家、生意人嗜赌与资本的风险本质有关,搞项目是赌,投资是赌,贷款也是赌。所以有时候资金有缺口就以手上有的去赌一把,以小搏大一回。赢钱脱身去做生意的,十有八九做不好的原因是,一赌钱人的心态就坏了。
张中阁听了我说的话沉默不语,后来他承认我说的在理,他目前要做的生意就有很大风险,在考虑要不要赌一把。
晚上吃完饭我带张中阁去我的夜总会玩,一走进大厅我就发现情况不妙,大厅里人不少,但每桌只坐了一个人,面前清一色的一杯白开水,都是些凶神恶煞的年轻人。
周乃恩过来对我说,这帮人可能是来收保护费的,现在的夜总会都要向他们交钱,由他们来看场子,听他们割肉分肥。
我问苏雷到哪里去了,周乃恩说苏雷陪外地来的几个朋友喝酒去了,可能要晚一点才能过来。
我给苏雷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尽量早点来夜总会,情况我大致对他讲了,说有可能要打架,要他稍做准备。
张中阁摇摇头,感慨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我领他进包房刚坐下,周乃恩就神色慌张地跑进来:“琪哥,外面那些人打坏了一张桌子,又砸了杯子,好多客人都被他们吓走了。他们说要找老板谈谈。”
我站起身来说:“走,出去和他们谈。”周乃恩劝阻我:“再等等,等苏雷回来让他去处理。”我说,“不用,我去一样的。”
我叫他们到我办公室,拿我放在办公桌抽屉里的刀过来。那把刀是苏雷送我的,取来后我把刀放裤兜里,我知道那些烂人不是善茬,与他们讲道理讲不通,必要时只能以暴制暴。我这人就是这样的,怂人我不欺,恶人我不怕。
我来到大厅,走到砸坏桌子的那人跟前,其他人见状全都围过来。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盯着眼前这个人,他比我高出一头,浑身肌肉疙瘩隆起,左手上文着一条长长的青龙,从手臂一直到手腕。他很不屑地盯着我,目光中充满挑衅。
“这是三少爷!”站在他旁边的人对我介绍。
“这是琪大爷!”跟在我身后的张中阁指着我对他们说。
所谓的三少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对我很不屑。
“你为什么打烂我的东西……”我的手开始颤抖,知道自己快忍不住了。
“就因为有破坏,所以你需要保护,懂吗?”三少爷蛮横地说。
“怎么个保护法?是要来我们这里学雷锋吗?”我戏谑他。
“呸!”三少爷往地上啐了一口说,“你得孝敬老子和弟兄们银子。”
“得多少啊?”我问他。
他竖起三个并不拢的指头说:“一个月这个数。”
我说:“三块?”
他说:“三万!”并在嘴里骂骂咧咧的,说我不识数。
我说:“三毛都没有!骂我不识数,你妈才不识数呢,不知道跟第几个养的你。”说完我一口痰吐在他脸上。
三少爷身边人正准备动手,他却很有风度地举起左手又放下,示意他的人不准动。
“好了,现在涨价了,每个月你要给十万!”
我说:“门都没有,马上从我这里滚出去。”
“好,好,好,你厉害……”三少爷说着装转身,猛回头冷不防一拳打在我鼻梁上,血顺流下来淌进嘴里,一股咸咸的腥味。
我用舌头舔着四周的血往嘴里吞,手抖得越发厉害,我已经无法让自己冷静。我知道我必须动刀了,这几个该杀的杂碎,只怪他们运气不好,碰上的是他们的克星琪大爷。
我弯下腰,抽刀,一个从右到左的横摆,极像一个割草动作,对方一下子被撂倒四个,三少爷首当其冲,捂着肚子蹲了下来,血从他们手捂着的地方汩汩地流出来。
我看了看手上的刀,滴血不沾,苏雷说的好刀果然锋利好使。
这时我身后的张中阁、矮子和周乃恩等几人冲上来,用刀逼住对方,从这些人身上搜了些刀出来。所幸对方没有枪,也没谁还手。
我点燃一支烟蹲在三少爷面前,他低着头满面痛苦状。我恶狠狠地问他:“三少爷,您还要不要保护费?”他摇了摇头没敢看我,我用手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我。我说,“我可以送你回家去,再让你涨价,涨到二十万!还要十万块?我一个月也赚不到这么多,我帮你去抢钱……”我越说越生气,站起身来一脚踢在他那流血的肚子上。
三少爷号叫了一声后哀求:“琪大爷,我们协商,我们协商,先放我们去医院,不然会出人命。”
看他痛得满头大汗,用手捂着肚子,一脸可怜相,我说:“怕死了吧!那出来操啥子哦?你这个懦夫!”
我余怒未消地抄起他砸烂的桌子脚,用力地抽到他身上,抽得他四脚朝天。
这时候他们一伙的乘机跑掉一个,矮子转身去追时我喊住了他。矮子说这个人有可能去喊人了。我说让他们喊吧!今晚出任何事我一个人负责。
我给苏雷打了电话,讲了场子里发生的事。他说他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很快就到。有他在我心里会更踏实些。
四个人倒在地下流了一地的血。三少爷的脸色变得苍白,张中阁上去摸了摸他的胸对我说,肋骨被打断了,得让他去医院,血流多了很危险。
我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声“滚”,三少爷手下的七八个人马上扶起三少爷和地上躺着的三位,跌跌撞撞地出了夜总会,
他们刚走没多久,苏雷就回来了。我对苏雷说,这伙人会来报复,让他准备应战。苏雷让我放心,他了解三少爷这个人,本是个小混混,收了些附近区县的小弟,妄图自己当大哥。“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来摆平!”苏雷说。
不到半个小时对方的人果然来了,黑压压的一大群,至少有三十人。
苏雷站在大厅中间一声厉喝:“站住!”
他这一声语气强硬,让人感到他的霸气和不可侵犯。进来的人马上站了下来,有认识他的人马上说:“闪电手,是闪电手!”
对方领头的站了出来,他大概也认识苏雷,用协商的口气说:“闪电手,我们的人躺在医院,今晚的事原本与你无关,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出了这口气!”
苏雷说:“什么与我无关?这是我的场子,今晚的事全是我的事。大龙,我告诫你,屁话少说。今晚你和来的人敢乱来,老子就让你们每个人身上少部件,有胆你就向前走三步。”
对方领头的果真和苏雷相互认识,他犹豫了,一步也没向前迈。说来也真奇怪,真是人的名,树的影,苏雷身高一米四九,身材瘦小,在一大群彪形大汉面前看上去就像一个顿号,可他讲出来的话对他们如雷贯耳。他们谁也不敢向前。
苏雷转过身来指着我对他们说:“你们知道这位是谁吗?”
矮子接过话说:“他是琪爷!”
“你们知道琪爷的路数吗?”
矮子继续说:“他提笔能写书,提刀能杀人。过手的钱可以把你们烧成灰,烧三次,剩下的还可以把你们砸死。闪电手都死服他,你们来扯鸡巴蛋啊?”
苏雷竖起右手示意矮子暂停,对那帮人说:“如果你们不想与琪爷为敌,我数到三的时候,你们全部退出去。”
苏雷根本就没有从一往三数,只一声“三”,所有人就像潮水一般退了出去。
我们一帮人正在笑,进来几个刚才出去的,矮子的眼睛刚瞪起来,他们赶紧声明,是来和苏雷叙旧,请他喝酒的。有胆小的还把钱掏出来给我们看,表明在这里秋毫无犯。
一干小姐看得目瞪口呆,她们根本想不到平时不苟言笑的苏哥,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入的胆魄和作用。
我很担心三少爷会出大问题,让苏雷带几个人去医院看看,万一死了人我就麻烦了。张中阁劝我暂避一避,我就和他一起去了酒店。
夜间零点过,苏雷赶过来说三少爷已下了病危通知书,其他三人的伤要轻很多,只要人不死就不会有问题。他已经和三少爷的哥哥二少爷见了面,对方答应三条,要求我们一条。他们的三条是:一,不报案;二,医疗费自掏;三,以后不再来了。
提出要求我们的一条是:大家从此相安无事,不要弄来弄去的了。
这还不简单,事情本来就不是我们挑起来的,我们何必自找麻烦。过了两天,医院传出三少爷脱离危险的消息,我托苏雷送过去三万元给他治伤。
出了这件事之后,我对一切又感到心灰意冷。
我已不知道什么才算是正常生活,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还要像父辈所说的那样脚踏实地地过日子太难了,难在我眼前没有路,脚不知踏向何处。实地成了传统的过眼云烟,在这个创新和资本的年代里,我已经丧失了做个强者的资本。曾经的丰衣足食不再,怪只怪我自己没有坚守,当年我倘若一心坚持做个有钱人,今天我仍旧会很有钱。难道我对金钱的主动抛弃,是为了换来今天的捉襟见肘,对生活的恐慌,对未来的迷惘?
除了周末陪两个儿子下棋,平时的时间成了我打发的累赘,我所拥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和虚空,我实际上已在生活之外,我动用所有的理想和信念也无法再挤进生活。我是在一个空洞中急速下坠,不见谷底……我甚至打算去死,可我上有年老的父亲,下有儿女,即使我在中间被生活的压力挤成一块肉饼,磨成齑粉那也是我该承担的。我必须活下去,竭尽全力地去过那些不情愿面对的日子。
半个月后,苏雷说三少爷和他的小弟都已出院,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以后再有动刀、动枪的事由他出手,而我只需要动嘴和动脑子。他说我最好使的还是脑子,像电脑一样。
承蒙他的抬举,他以为我是可以带来财富的程序或是有价值的软件,其实我连互联网都不会上。我这个时候只听说,上到网上去的人就很难再下来,未来的人都应泡在网上。
不久我还是买了台电脑,为的是能够在家里上网下棋。大儿子马上就盯上了,他不是要下棋,而是天天在网上打传奇游戏,为此他常常逃学,在家里打不成便去网吧。因为这一点我狠狠地打了他,他不但没哭,反而用怨恨的眼神盯了我几眼。
儿子不服气是有道理的,我也学会了打传奇游戏,除了吃饭和睡觉我几乎都是在传奇中度过。我想在网上打出人生的奇迹,可惜我的想法比我儿子还幼稚,每当在传奇中升一级,我就觉得自己在生活中降了三级,我知道在生活中我已经是一个毫无级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