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动用所有的理想和信念也无法再挤进生活。
列车晚点,在午夜时分到达了终点站。
夜色苍茫的重庆,是我曾经学习、工作或者奋斗过的地方,再次面对它,我却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重新融入到这座城市中。我举步维艰,曾经豪迈的双腿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把自己的家庭和幸福亲手剪得支离破碎,而这把还将剪下去的剪刀,是将我的未来剪得更碎,还是为我剪裁出新美如画的生活?
站在车站外望着山上城中远近的灯火,看它们在雾中时隐时现,我对未卜的将来越发惶惶然。身边人流汹汹,嘈音涌涌,舍不得花钱住宿的旅客,三五成群地抱着衣服挤在墙角,或者枕着行李席地而卧。我全身一阵战栗,决定和矮子去找家简陋的旅社住下。
按理重庆于我而言是个非常熟悉的城市,如今看来不仅觉得陌生,还在它面前有点胆怯。常言道:“钱是人的胆!”而我已闻风丧胆,心中少了底气。一年前的我不是还愤世嫉俗、自命清高吗?现在还能摆什么姿态?
失去了家庭、母亲和金钱,失去了生活的信念,如今重新回到重庆一切都只有重新再来,去重新寻觅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怕的是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去找了白镜泊,言明自己目前的处境。
白镜泊说:“琪弟,你在赌的时候我曾劝过你,而你没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预料之中的事。”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我这种失败起初是自甘的,后来是身不由己。”
白镜泊说:“对一个人来说,失败并不可怕,关键是要有勇气去面对,能够从中吸取教训,百折不挠地再去努力。你天资聪慧,经验丰富,只要正确面对过去、现在和将来,失败便是你的成功之母。你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我能帮的会尽全部力量。
他问我是否记得曾写过一首小诗《眼镜》,我点了点头,那是十多年前我在小咖啡馆里和他聚会的时候写的。
他神情凝重地朗诵道:
年轻时我们高瞻远瞩
老了我们鼠目寸光
度 把你架在生命的鼻梁上
白镜泊说他一直把这首诗记在心上,人的一生离不开“度”字,把握得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而不知道把握的,或把握不好的就会受到“度”的惩罚。凡事都不能过,过则崩,崩则碎。你赌的时候想到过度吗?
我惭愧地摇了摇头。
白镜泊接着说:“每个人活着都有他的价值和意义,说不定将来你的意义和价值会更大。你十多年前的一首小诗不就警醒了我?短短的三句对我今天的成功起了莫大的作用。所以你不能气馁,不能自弃,我相信你琪弟会再有大的作为,必定会东山再起,马到成功!”
白镜泊让我很受鼓舞,心里也踏实了。到重庆来最怕的便是他也对我失望或者歧视我,要知道前阵子他劝我不要再赌时,可是苦口婆心,都有些气恼了。
白镜泊替我想得很周到,给了我一套房子,让我先把衣食住行安顿下来。在重庆落下脚后再思考自己想做什么,怎样做。他现在的生意已做得很大,开发的小区早已结束,正在解放碑打造一座顶级的五星级酒店,在重庆他属于拔尖的成功人士,没有时间像从前一样和我闲聊、漫谈。他给我留了个很少有人知道的手机号码,说什么时候都能够找到他。
生活安排好以后,我的心就不安分了,急着要去干事情。可干什么事情呢?眼下的我既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着手,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和矮子商量,干脆先去当棒棒,从苦力做起。
矮子赞成,也有顾虑。他说:“你现在有此等想法既不错也不晚,相当于劳动改造。只是我怕你没脸提着棒棒四处去转,也吃不下那种苦头。”
矮子太小看我了,当我俩提着棒棒大街小巷四处转时,是他显得不自在而不是我。每当有人大声喊棒棒时,是我抢先答应“来了”。除了我的力气小了一些,除了我的样子不像棒棒,其他的我几乎比棒棒更称职。
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随时判断哪里可能出现业务;矮子则纯粹像个木头人,呆头呆脑,他身边有人喊棒棒,远处的棒棒都已过来了,他还没反应。
可能是很久没干过体力活,两天下来我就觉得腰酸背痛,腿趴手软的,但这两天我们俩赚了将近两百元。
矮子先打了退堂鼓,他说这种生活尝试一下是可以的,但不能长久干下去,没有意义。他振振有词地说:“王总、王董事长,你的价值不是一个棒棒,你该去干些更有意义和价值的事!”
但我还不想马上结束棒棒的工作,认为既然做了,就应该做到一名好棒棒的份儿上,那样才是最有意义和价值的事,它跟能赚多少钱出多少力气没多大关系。况且从这两天来看,我们每人一月下来也能赚上两千元左右,相当于白领的月薪了。
我选择继续做棒棒,矮子就只好陪着我。
每天天一亮我们就起床吃碗面去开工,手提着棒棒在车站、码头、大街小巷四处转悠,饿了找个街边小面摊吃碗面,吃完了嘴一抹继续上路。只是改不了抽好烟的习惯,拿出来的香烟一定还是一般人抽不起的,与棒棒的身份不符。
到了晚上我们和其他素不相识的棒棒挤在工棚和路边小店AA制喝豆豆酒,这种聚会是用最廉价的白酒,加两小碟素菜享受着一天最闲暇的时刻。这种时候我会回想起从前那些花天酒地的生活,一掷千金的迷醉,但我认为现在更实在,酸甜苦辣滋味齐备。劳动是光荣的!只愿意从事原始体力劳动的人往往是最自由的,他没有思虑之累,一天干下来喝顿小酒,大觉一睡,第二天精神百倍。
一天,我看见一位至少有六十多岁的年长棒棒,瘦弱的身躯背着一台硕大的电视机,往上爬着一条长长的梯坎。那条梯坎人空手爬都很吃力,不用说他这样一位老人了。
老人满头大汗,双脚打战,拄着手中的棒棒一步步地往上爬,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走在前面那位养尊处优的中年货主嘴里不停地呵斥,埋怨他走得太慢,嘴里骂骂咧咧的,说老家伙逞能。
我快爬几步梯坎,到老人背后用手帮他托起电视机底座,矮子也跟上来搭把手,我们在一左一右帮着老人。上完梯坎老人忙不迭地笑着,从汗渍斑驳的上衣口袋里摸出包廉价香烟,给我和矮子一人递上一支。我接过烟,迅速从兜里摸出一包玉溪香烟塞进老人口袋,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和矮子一溜烟跑了。
只听见背后那位老人在喊:“小伙子,你们——好人啊!”
这一天是我当棒棒以来最高兴的一天,认为自己是个不错的人了,晚上我们扛着棒棒特意去酒楼吃了一顿海鲜。
更多的时候我和矮子是步行过长江大桥,绕过南坪转盘回南坪东路住处。
每次走到桥中央我们都会习惯性地停下来吹吹江风,也免不了一番感叹。人生没有走不通的路,从前没有这座桥,人们坐船或用其他方式一样到达对岸。我也知道了,我即使不做生意,不做王总,不做诗人,也还可以去当棒棒,以一个棒棒的身份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一月下来我的体重增加了十多斤,从九十多斤一下子长到了一百一十斤,精神面貌也比从前好多了,我明白我最艰难的时刻也比很多人幸运;比我活得更难、更艰辛的人比比皆是。那些靠一根棒棒挑着一家生计的人,他们从不怨天尤人,只知道把人生的重负默默地扛在肩上,风里来雨里去。他们用行动宣示了“最平凡也就是最伟大”这句话。
我也阿Q一样地想,自己从前一晚上输上好几百万元是合理的,只能证明我不配拥有那些金钱,那些钱在别人的手中辗转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去派上了更有益的用场,有了更大的作用。金钱也并不是粪土,更没有铜臭,那只是人们一时的狭义之思。人只要不死,生活就要前行,而金钱是前行的润滑剂,没有它只能受阻或者停滞。
做了一个月的棒棒后,我不打算再把这种职业做下去了。我花了一个不眠之夜写下一首诗,为自己的棒棒生涯总结:
重庆棒棒
长长的石梯挑起两岸的码头
沉重从体内压出浑厚的号子
铺成盘山而上的路
城市在山尖步步高升
握着世上最长、最粗的笔
雾里来 汗中去
坡上坎下你的担负最多
人间最认真的手数着世上最零的零钱
一碗素面 半碗河汤
枕着一根扁担 就着两股绳
站着就钢筋铁骨
活像一根棒棒
大街小巷都知道你的名字
重担都认识你
喂,棒棒!
哦,来了!
写下这首有关棒棒生活的诗不久,经人介绍我承包了解放碑附近的一家叫阿曼尼的夜总会,资金是白镜泊帮我解决的,他支持了我二十万元。我和矮子一起当棒棒的事谁也不知道,后来我们给别人讲,别人也只是当着玩笑,听了、笑了,然后觉得我编故事的手段高,说得活灵活现的。
我委任周乃恩当了阿曼尼夜总会的经理,矮子和苏雷两人负责保护场子。
周乃恩第一天上任就组织坐台小姐看他跳艳舞,看的小姐每位要交五十元观赏费。十五位小姐全都参加,凑了七百五十元钱。
他在大厅为她们赤身裸体地跳了一场,身上布满了小姐们的手印和唇印,引得她们疯狂尖叫。
事后周乃恩向我解释,他这样做是为了增加凝聚力,小姐们最怕被人瞧不起,连管她们的人都用身体赚钱,她们一下子就找到了平衡。小姐们彼此三三两两地抱团,得罪一个走一串;吸引一个来,可能会跟来一堆人。一家夜总会生意好不好,经营固然重要,但小姐漂不漂亮,懂不懂事更重要。他说他这种做法是创新,他还要推出口号:主管要义气,小姐要懂事!做到这两点,生意不可能不好。
我没有指责他,只告诫他,与小姐们打成一片可以,但不能搞到床上去,那是做这个行当的大忌。
在周乃恩的怪招经营下,夜总会生意非常不错,员工和小姐都觉得周经理这个人既可亲又好玩,全都听他的。开业的第二个月盘算下来盈利五万多元。我原本准备前三个月亏的,哪知道一下子就赚了。从前别人经营在亏,我们接手后就开始赚钱,这只能说周乃恩经营有方。
平时我到夜总会去得少,有朋友去照顾生意时我才去陪一下,这种陪同我心里自嘲为“坐台”。
闲来无聊时我常去两路口棋校下围棋,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小兄弟张砂,又通过他结识了他父亲,棋院最好的教练,一位豪气的人。
张老师年轻时当过知青,下乡插队的那些年写过不少诗,我们很谈得来。他说围棋不单是下棋,那种对全局的把握,局部的处理手法对人的一生都有着很大的启发和实用价值。
我痴迷于围棋,但棋艺不高,大抵不过一个业余二段。想我三十多年来风风雨雨的坎坷人生跟我的棋艺差有直接关联,我既无法把握人生的全局,也无法妥帖地处理好细节。我决定以后把两个儿子都送到张老师这里来学围棋,我希望他们将来能有全盘掌控人生的能力。
千禧年说来就来了,新世纪里我没有宏伟目标,只一心想到培养孩子。元旦后我将两个儿子接到重庆,送到张老师处学围棋,并在他家附近找了一所学校让子栋就读。
子栋白天上学,晚上学棋;四岁的弟弟子梁是全日制学棋。他们平时就住在张老师家中,周末接他们回家一次。娒琪在我接走了两个弟弟以后,独自在达川和爷爷一起生活。她正准备高考,每天夜以继日地抓紧补习和复习。自从婆婆逝世,她成了家中唯一的女人,四分五裂的家让懂事的女儿两头操心。她说既不放心我和两个弟弟,又丢不开爷爷。她不在,我们父子仨生活一塌糊涂,上床没谁洗脚,吃饭没谁洗手。我们都盼望着娒琪能在今年考上大学。娒琪说她要考重庆大学,那所曾经培养了我又抛弃了我的学校。
经营夜总会不是长久之计,我内心实在是不想赚那些与坐台小姐相关的钱,但眼下只能得过且过,因为孩子们要上学,一家人要生活。
千禧年里我显得很困惑,为自己的未来恐慌。我的同龄人,杰出的将成为新世纪的社会精英,落伍的、能力低下的只能为别人垫底。我会是哪一种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