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的,我爱的她,都带着爱而离世。
我的人生开始一路急转直下,幸福二字在我生活的字典中被彻底删除了。
生活中唯一能够让我提起精神的地方便是牌桌,我沉溺于输钱和赢钱的感官刺激之中,没日没夜地狂赌、滥赌。
朋友们的规劝我全当作耳边风,因为我自己也劝说过自己,什么忘记过去,重新面对未来,自己还年轻,将来的路还长,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全是站不住脚的鬼话。
我想来想去人生原本就是一个赌字,赌爱情、赌婚姻、赌未来。真正的结果谁也无法未赌先知,那我现在赌金钱,以赌为生,理所当然。
正月十四那天我通知出纳取了一百万现金放在公司保险柜里。晚上我约焦英、朱全示、张中阁来我办公室打麻将,平时我们都打的是“123”,即自摸家家三千元,放炮两千元,闲家一千元。
他们到了以后,我对他们说,现在年还没过完,今天玩大一点,打“235万”。
焦英说他们每人都只带了几万元,打一两把就见底了,怎么玩?我说没关系,我保险柜里有一百万的现金,给你们每人先借二十万,输赢明天大家了账。
张中阁说:“算了,琪哥。你刚离婚心情不好,还是像以前一样,几个哥们儿一起打着玩,不伤元气。再说,都说离婚就是破财,你现在不顺遂,何苦呢?”
朱全示说:“反正过年过节的,琪哥要这样玩,我们就陪他吧!”
几个人七嘴八舌,最后在我的坚持下还是打了“235万”。我借给他们的二十万堆在每个人身边的椅子上。
开局以后不知是我心不在焉还是对输钱无所谓,我竟包了三次。按平时的规矩是多包少相,包了要包自摸,家家五万,包三次我就输了四十五万。本来讲好了打到夜里一点钟结束,大家见我一个人输了六十多万,又让我续了一场。打到清晨五点钟,还是我一个人输,输了一百六十多万。我拿出的一百万现金不够我输,还下欠焦英四十万,朱全示二十多万。
那晚是三家赢一家,我一人输。张中阁赢得最少都赢了三十多万,我找了三只包给他们才将钱拿回去。我没食言,第二天又通知出纳取了一百万,还了焦英和朱全示的欠账。
从那以后,我们往日不伤筋动骨的小赌变成了一次次输赢上百万的豪赌。每人二十万进场,输完了在桌上的人相互不准借钱,可以再拿本钱上桌。所以每次赌之前每人都要准备近百万的现金,因为一旦输了到了半夜没有翻本的根子就只好干输。
以前是我和焦英、朱全示、张中阁、陈聪等人经常在一起玩,豪赌以后加入的人多了,谁有钱谁都可以来参加。先是木又寸、夏后春等熟悉的人偶尔来玩,再接着社会上的人也跑来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凑了二十万来搓一把,一夜之间赢了几百万。这么个玩法不吸引人?来玩的人天天济济一堂。
于是我们对玩法进行了革新,定四个小时为一局,一场麻将、一场梭哈、一场金花轮着来,赢了可以再玩,也可以走,旁边等着的人有的是。
4月16日的晚上我整整输了二百八十万。整整赌了八局,三十多小时坐在桌前没下来过,没合过眼,打到后来头愈来愈晕,钱也愈输愈多。愈输我就愈想扳本赢回来,其结果当然是适得其反。从场子上下来后,矮子和杨二乃扶着我下楼,我竟在电梯里睡着了。
我几乎每场都是输,其他人坐到牌桌上都抱着赢的信念,而我按他们的说法是拿钱来过赌瘾。我一局下来输赢都不会走,有时几天几夜坐在牌桌上,直到在牌桌上睡着也不想下来。我公司里的财会人员每天只做一件事,去银行替我取钱,大捆大捆的现金送到我面前的牌桌上。
有一场我好不容易赢了一百七十万,众人都劝我走,说我一直在输,赢了睡个觉休息一天再来。我根本听不进去,结果倒出了赢的还输了五十万才罢手。
朱全示的运气本来还可以,总的算来是赢了不少。他的霉运是从一场金花开始的,他正在闷牌时木又寸的手机响了,木又寸将电话递给朱全示,说是找他的。因为桌上玩牌的人一般都关了手机,朱全示很不耐烦地接电话,只听到对方说一句就恼了:“你家里才失火了!”他把电话挂了,还自言自语地骂,“×杂种,尽乱开玩笑。”
大家都未在意,继续玩着,木又寸的电话又响了,他说:“朱总,你爸爸打来的,你到底接不接?”
朱全示说:“我老爹的电话当然要接,奇了怪了,他怎么知道打你的手机找我。”说着拿过电话,听着电话他的脸色不对了,唰的一下就变得铁青。他惊慌地说,“真的呀?刚刚瘪老壳打电话我还以为是开玩笑……”
他没有在电话里多说什么,放下电话站起身来说:“我不能玩了,家里真失火了,老爹来电话在里面哭呢。”
我没吭声。
焦英说:“那不行,讲好了四小时一局,你不能中途就走了。何况你赢了那么多。”
陈聪说:“就你家老街的木房子重新修也最多花个二十万,烧了就烧了,你回去火就自动熄灭了?有屁用,必须打完这一场。”
朱全示清了清面前的钱说:“我赢的都在这里,有三十多万。”
见众人干脆不吭声了,朱全示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说:“这一场才一个多小时,还有两个多小时才结束。我家里不仅仅是那点破房子,还有珍藏的古画,我都不清楚能值多少钱?再说在赌桌上连家里失火都不下来,都不回去,有点说不过去!”
焦英和陈聪都坚持说走可以,退掉赢的。我因为输得最多,朱全示侧过头来看我,那意思是要我发句话。
我能说什么呢?凡事都有规矩。
朱全示一下也来了气,说不走就不走,大不了烧了重修,还可以住新房。他一屁股坐下来又接着赌,连电话也不接了。
赌的确是赌个心态,心浮气躁必输无疑。这一局结束的时候朱全示倒输了四十几万,他也没打算再走,又开始接着赌二场,那晚他整整输了近二百万元。说来也奇怪,从那次以后他的手气就是霉,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和他在输。
家里人知道了我赌的情形,全都十分担心。父母是干着急,女儿娒琪常在放学后来找我。而我打牌时关着手机,娒琪有那么几次是在我住的宾馆门口等了通宵。可怜的女儿,如此小的年纪就开始为我担惊受怕,有时矮子陪着她等,而常常都是她一个人在那里。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输得晕头晕脑的走到宾馆门口,等了一夜的娒琪上来抱着我就哭,劝了好半天她才停下来。
女儿今年都十四岁了,个头已超过了一米六,从小就很懂事的她,看着我疲惫的样子满脸焦急。她说:“爸爸,我要很严肃地和你谈谈。”
到宾馆我包租的房间,娒琪用大人的口吻跟我说:“爸,我知道你和石莲阿姨离婚后心里很痛,很苦闷。但你不该这样自暴自弃,用赌去发泄。人说三步之内有芳草,这道理该你用来教育我的。人生是可以重来的!”
我打断她的话,有些尴尬地说:“乖孩子,别担心爸爸,你自己要好好学习,爸爸的事爸爸自己心里清楚。”
“你看你瘦成这副模样,还天天熬夜打牌。除了她,你还有我,还有弟弟,还有婆婆和爷爷这些亲人。难道我们加在一起还比不上那个石莲阿姨重要吗?她要是真那么值得你爱,你们是不会离婚的。她没有哪一点比得上毓娒妈妈,我这么说,婆婆和爷爷也这么说。你还为了她自甘堕落,值得吗?你一个大男人,难道就这样提不起,放不下吗?”娒琪说着说着便哭起来。
我有些不耐烦地说:“孩子,你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明白,有些事是用道理讲不清楚的。”
“那你就说说赌钱有什么好的?不好的事情是不是不该去做,有错误是不是要改正?你想想,你是怎么教育我和弟弟的。”
我哑口无言,突然觉得眼前的娒琪已经长大了,而在她所说的道理面前,我是不能够蒙混和搪塞的。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不赌了?我要回去把答复告诉婆婆、爷爷。”
好厉害的丫头啊,逼我就范一招接一招。我沉默半晌点了点头,我在对自己说,是不该赌了,这短短的两个月我起码输了一千多万元出去,再赌下去就是有一座金山也要赌光了。
我对女儿说:“好,我答应你不赌了。”
“真的吗?”
“真的!你要相信爸爸,爸爸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
娒琪破涕为笑,高兴得跳了起来,她双手抱住我的脖子甜甜地吻了一下我的脸颊说:“你真是我的好爸爸!”
一夜未睡的娒琪心满意足地倒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很香,梦中脸上还带着笑容。
为了让我不赌,为了让我开心起来,娒琪还和矮子商量怎样调整我的生活。
矮子绞尽脑汁想了一个办法,买了一头宠物小野猪回来陪我,娒琪专门编了一个漂亮的绳子套在野猪脖子上。
矮子假传圣旨,说是娒琪的意思,叫我牵着这头他命名克林顿的野猪出去溜,还把克林顿三个字用红色的颜料写在野猪背上。
我真是哭笑不得,问题不仅仅在名字上,每次把克林顿牵上街溜时它不走,急得满头大汗的矮子在后面推猪屁股。但他还很自信,说多牵几次猪就会走了。
可牵了好多次,猪还是老样子,它到街上见了人群和建筑就被吓呆了。街上看稀奇和热闹的人多,常常有一堆人围着我们看,我被搞得难堪之极,坚决取缔了这项活动。让矮子将克林顿送到乡下舅舅那里去喂养了。
矮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买了三条蛇装在细密的笼子里放到我办公桌上。我叫他拿开,他对我说:“蛇乃万物之灵,你常和蛇玩就能通灵,就能写出天下最灵气的诗。你不是给我讲过,小时候将拔了牙的蛇缠在脖子上玩吗?你天生就是一个玩蛇者。李白那醉鬼就知道和酒玩,当年他要是和蛇一起玩,那他的诗就更不得了。”
我本想骂矮子狗屁不通,念他是为了让我高兴才煞费心机,也就不说什么,转身提了蛇笼到厨房,做了椒盐蛇段请他喝酒。矮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一筷子也不碰,他说他属蛇,不能吞食同类。
矮子总归是矮子,他把他的生活和我连在一起,我快乐他也快乐,我忧愁他也忧愁。
我不再去赌以后,常去看小儿子梁,石莲去广东以后他由外婆带着,每次见了他会更加想石莲,想她曾经的好,也难免想她的不是。想到她为了另一个男人对我撒谎,我刻骨铭心地恨,恨不得她一下子失去智力变成白痴,我可以养一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傻瓜妻子一辈子。
矮子还是想着让我舒心,怕我郁闷出病来。他和杨二乃每天开着车出去四处邀约女青年,一到晚上就叫她们来陪我饮酒作乐。再有姿色的女人只要不是我喜欢的,都毫无魅力,我懒得去看她们一眼,倒是觥筹交错之间我变得嗜酒如命。每天从天一黑开始喝,喝到天亮,白天呼呼大睡,起床时太阳落山,过着晨昏颠倒醉生梦死的生活。
初夏的一天下午,我在酣睡中被手机惊醒,心烦意乱地接起电话,是大学时的同学韩丽打来的,她告诉我江嬅出事了,我马上睡意全无,问她江嬅出了什么事?
韩丽泣不成声地说:“江嬅在北京生小孩……难产,死了……”
我头轰的一声炸开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听着韩丽在电话里哭。
好半天她问我:“江嬅还爱着你,你知道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
韩丽说江嬅并没有对她说什么,她只是从一件事上估计的,江嬅怀孕后就给孩子起好了名字,叫“江琪”,并和丈夫商量好了,不随夫姓。
我拿着电话呆若木鸡,不知道韩丽什么时候挂的电话。心中一下子空荡荡的,仿佛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那个我为了给她送一首诗而改变命运,那个十年来守身如玉,在婚前把干净身子留给我的人——江嬅,她再也不存在了。曾经我们的生活命运是联系得那么紧,而如今她为了把一个新生命带到世间,却只身孤独、痛苦地离世。我无法相信她已火化,已没有了生气勃勃的生命;我无法接受一个在人世再也见不到她的事实。
大悲无声。三天,整整三天我没有讲一句话。
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求自己去做事,再也不能就此颓废和沉沦。
我拿定主意离开达川,像刘志学那样,离开这个让我不能自拔的家乡小城,去寻找更广阔的新天地。
我决定去北京,去这座江嬅曾经希望我去的城市,到她死的地方去活,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找回生活中那些珍贵的、失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