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盘点了一下手中的资金,大约还剩下一千万元。我吩咐妹夫将这些资金全调往北京,我解散了达川的公司,带着矮子坐飞机先到了北京,并吩咐妹夫和杨二乃一人开一台车到北京。
走的那天女儿哭得很伤心,哀求我带上她和弟弟一起走。我对她说:“这是爸爸的第二次创业,你要好好念书,将来爸爸在哪里落地生根,你就考那个地方的大学。我以后再也不会撇下你们,一定!你要孝敬婆婆、爷爷,要带好、照顾好两个弟弟。”
女儿流着泪,点着头。她让我对家里的事放心,她是家里的大人了,她将来一定要考北京的大学。
到北京后的那天晚上,我在江嬅生前住过的那个小区里,整整地徘徊了一夜,我四下里找江嬅曾经的身影,在她停车的地下车库,在楼梯的过道……回忆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的一颦一笑。
我幻想她能够从什么地方跑出来,像上次那样挽住我的胳膊再走一段;希望再有她要的那种温馨共处,她要的宁静生活。哪怕再有一天,不,即使是半天也好。
却是不能,永远再不能。
昏暗的灯光下我蹲在地上背靠着墙角,想为江嬅写下一首诗,可怎么也写不出来。眼望深邃的夜空和稀疏的星星,却写下了一首《北平》:
长城挡不住的风沙
你尽数收下
一条条胡同 一座座宫殿
烟云间 变迁中的变迁
血泪中 故事里的故事
把宽厚的长安街延至十里
十里之外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守望的土地
是十几亿任劳任怨又翘首以待的人民
我摸出打火机点上一支烟,点燃了那页诗笺,我要让江嬅也读到。
我在北京开设了一家服装公司,注册了“又又文”新国服商标。我自己做首席设计师,改良曾经风靡的中山装和五四学生装,把它们重新做成男人的时尚新装。我的新款中山装和学生装结合西服的收腰和收袖,让东方男人穿上外形挺拔,具有内蕴之美。
公司在北京又聘了十多名搞服装的技师,裁剪、缝纫、熨烫,工种齐全,我的设计出来以后马上做成了样衣,样衣经各种体形的人试穿并反复修改后定版。我们找了模特穿上样衣,到北京的王府井东方新天地,三里屯、后海的酒吧转了转,很是吸引眼球。连著名品牌店的服务员看到我们的衣服都爱不释手,问我们的产品名称,要我们的联系方式,夸我们的产品有个性、时尚、创新。
正当我全身心地投入这项大有前途的工作中时,女儿娒琪打来的一个电话,让我丢下了这一切,因为我的天塌了下来——母亲突然去世了。
娒琪在电话里哭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婆……婆……去世……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即挂了女儿的电话打给我父亲,噩耗竟是真的。
父亲说母亲病重住院后不让告诉我,怕影响我的工作。她弥留之际叮嘱亲人的话不多,要父亲答应她去世后先不告诉我,待知道我在北京的事情做顺了以后再说。父亲哽咽着说:“她怕你承受不了打击,怕耽误你的事情。”
现在都已是母亲逝世后的“二七”了,她被安葬在乡下,紧靠着我外婆的坟。
我搁下电话,像一棵被雷电击过的树,支离破碎东倒西歪。我头晕目眩地扶着写字台站起来,拿起一把裁纸刀用力在额头上一拉,拉下一条长长的刀口,血汩汩地从伤口冒出来,从脸上淌到脖子,流到身上,染红了衣服。
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可那一刻就是流不出来,滚热地烧灼着我的眼眶,心里的悲和痛在身体里到处乱撞,在找出口,在找迸发的地方。我的五官在抽搐,被痛苦扭得变形。
我完全不知道矮子和妹夫是怎样走进我办公室的,他们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挟着我坐到了车上。杨二乃开着车朝附近的北京军区总医院疾驶,他们默默无语,没有谁敢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的泪终于流了出来,加入到血水中一起向下流。
我哽咽着对妹夫说:“妈妈她走了。我们再也没有妈妈了!”
开车的杨二乃震惊得慌了手脚,车子一晃差点撞上了路边的护栏。妹夫傻了,呆呆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车内响起几个大男人的抽泣声,矮子怨我母亲太突然,杨二乃不时抽手擦脸上的泪,在他们心中我母亲犹如他们的母亲。
到医院我的额头被缝了好几针,打了一针破抗后我们马上返回了公司。
我安排妹夫留在北京打理公司,当日下午带着矮子和杨二乃飞回了重庆,在机场包了一辆的士往达川连夜赶。
下着小雨的夜晚,四下里一片漆黑。车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缓缓爬行,黑暗中的道路不知前方隐藏着什么。这正如我的人生,我的祸福难料的未来道路,母亲所牵挂的,所担心的。
母亲人生的路走到了尽头,我应该向她展现我阳光普照的前程,让她无牵无挂地离世。她老人家为什么不等我一下?我为什么不早点努力,让她别再操劳?
一路上我的心里充满自责。
冬日的凌晨,寒冷凄清。赶到母亲的坟前天刚刚亮,它偎依在外婆的坟旁,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上。站在它面前可以看到辽阔的远方,几十丈远的山脚是我常摸鱼的那条小河,被茂密的竹林簇拥着去了大河。
我默默地跪在母亲坟前,脸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墓碑。归去来兮,短短的几个月,我竟然和母亲阴阳两隔。我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讲,可母亲再也听不见了。
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随着冬日冰凉的花岗石墓碑往下淌,也不知何时泪水将我带入了昏昏沉沉的梦乡,我匍匐在母亲的坟头睡着了。
我梦见母亲笑着向我走来,那是年轻时漂亮的妈妈。她牵着我的手走到了一处千里桃花、万涓细流绕树枝的美丽村庄,一直走,走了很久很久,到了一座大山脚下。这山,似乎就是埋葬母亲的山,山顶苍松翠柏,山下小河弯弯……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从梦中被拉了回来,睁眼一看是舅舅蹲在我的面前。
舅舅的眼睛红肿着,看上去一下苍老了十多岁。他说:“孩子起来,天太冷了,这样要生病的。你妈妈已知道你来了,她此时是天上人,她什么都知道,人间的任何事都能看得见。”
站在我身后的矮子和杨二乃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我对着舅舅哭诉:“我没有妈妈了!妈妈走了,她再也不回来了……”
舅舅也老泪纵横,摸着我的脸,卷起衣角为我一点点抹泪。
我被舅舅带回他家中,吃过午饭后我又跑到了母亲坟上,带上纸和笔去的。
我想用文字对母亲倾诉,在坟地的石栏上我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我发现所有的表达都那么苍白和低俗,都不配我崇敬的母亲。
日头渐渐偏西,夕照中母亲的坟和外婆的坟一高一矮。高的是母亲的坟,外婆的坟老了,佝偻着身子。
待天渐黑,远山近景都模糊了,我豁然有了感觉,趁着最后的亮光写下了《母亲河》:
那年头 我还小
站在河边模样很动人
河水映着开上山顶的野花
我转身走掉
我知道淹死以后 妈妈的泪就会流成河
那年头 我还小
妈妈濯衣河边
清风的手弹着雨丝的弦
柳丝滴破水面
背负理想的鱼儿
从妈妈面前沿河而下
去远方寻找理想
那年头 我还小
妈妈站在村头的大树下
望着远方把路带向远方
风把乡村的月亮愈吹愈高
河水是一面镜子
照着飘向河心随波远去的落叶
照着当兵三年未归的父亲
思念的泪沾湿了娟秀的手绢
那年头 我还小
河水吹过河的对岸
妈妈明明看见你离家出走的少年
正挥泪告别家乡
写完后我恭恭敬敬地跪在母亲坟前,小心翼翼地摸出打火机,把诗稿烧在坟前。
接着我又在外婆坟前磕了几个头,拜托她照顾好我的母亲。
下山回家的路是我和母亲曾经走过的,她曾经牵着我的手。
母亲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外祖父曾是声名显赫的举人,她读到高中由于成分不好未能上大学,便在村里当了一名小学老师。父亲能和母亲结婚很不容易,他是贫农的儿子,比母亲小四岁,从小就认定了长大娶我母亲这样的姑娘。根红苗正的他当兵转业后分到城里的棉纺厂当采购员,他多次托人说媒要娶母亲为妻,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生下我这个家里的掌上明珠后,父亲想尽办法想把母亲调到城里工作,由于母亲的地主成分,拖了好多年也没有办成。
我最初的记忆,便是爸爸和妈妈背菜到城里卖的情景。
妈妈一年四季都要在学校附近的空地上种蔬菜,周末的时候采摘下来背进城里去卖,附带着给父亲捎上一些。我小的时候,她将走不动路的我抱在前面,身后是沉甸甸的菜篓子。从乡下到城里有二十多华里的山路。
我六岁那年春天的一个星期五晚上,妈妈背着菜带我去城里。那晚的月亮很圆,照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妈妈背上满满一背篓菜,一手牵着我,一手拿着一根打蛇的棍,我们星夜向城里赶。
路上妈妈给我讲故事提精神,我走着走着竟站着睡着了。妈妈只有在怀里抱着我一步步往前赶,她要在天刚亮时赶到城里,只有那时才是卖菜的最好时辰。她抱着我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就坐在路边的大石上歇一会儿,用嘴亲着我的脸说:“儿子,醒醒,你是男子汉,妈妈走夜路一个人害怕。”每当听到妈妈说怕时,我会马上伸手揉揉睡意蒙眬的眼,强打起精神来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这一夜我们走走停停,歇上好几次才走到城里。卖菜的地方是在城中央老铁桥的东桥堍,妈妈从背篓里取出各种蔬菜在地上摆开,而我则靠着背后的石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没隔一会儿我听见妈妈和别人的争执声,睁开眼看到一个二十出头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他拿了妈妈的菜不给钱就想走,嘴里还说些流里流气的话欺负妈妈。妈妈骂了他一句流氓,他踢翻了菜摊把地下的菜踩得乱七八糟,妈妈急得直掉眼泪,全身发抖。
看到那个流氓抢了妈妈的菜想走,看着妈妈伤心无助的样子,我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从地上弹起来抱住他的腿狠命咬下去。这个流氓痛得哇哇大叫,对我拳打脚踢,可我全然不顾,硬是咬住他不放。不一会儿他的腿被我咬出血来,我也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头上开了花,鼻血一个劲儿地往下流。
妈妈在旁边哭着央求他不要打我了,他不停手,我就不松手,最后活生生地从他腿上咬下一小块肉来。
过往的人纷纷围上来指责这个流氓无赖,他放下我不解气,又一脚踢在我身上才转身离去。
我从腰间摸出弹弓,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头朝他头上用力射去,他杀猪一样地号叫一声,摸到后脑勺在流血,想转身回来打我,被围观的人死死拦住。有人见我满脸是血,要妈妈赶紧送我去医院。妈妈急得脸通红,哭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抱起我就朝爸爸的厂里跑。
我咬着牙没掉一滴泪,伸出小手抹着妈妈满脸的泪说:“妈,菜……那些菜,我们一定要拿走。”妈妈一个劲儿地向我点头,嘴里不停地说:“孩子,痛吗?你千万不能伤着什么地方,你要挺住啊……”
找到爸爸后我立即被送到了他厂里的医院,血气方刚的他铁青着脸,非要去找那个无赖算账。他领着一帮工友,带上铁榔头和三角刮刀在菜场转了几天也没有找到那个家伙。我在厂医院住了好几天院才出来。
从那以后爸爸再也不准妈妈背菜到城里卖。而妈妈为了补贴家用,总是偷偷地去,只是换了处卖菜的地方。妈妈每次卖菜我都跟着,并在怀里悄悄地揣上了一把刀。我发誓看见那个流氓一定要捅他几下,我要保护妈妈再也不被人欺负。
在我小学将要毕业时,妈妈终于调到了城里。父母虽十分疼爱我,但对我的要求非常严格。他们希望我争气,能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我也没辜负他们的希望,几年后以优异的成绩被重庆大学录取。
最终不争气的还是我,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害得妈妈受惊吓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从那以后她的手脚总是发抖。
我真是一个不孝之子,对母亲生前不能照顾于榻前,死后不能扶柩送她归葬。她为我有操不尽的心,我还屡屡让她担惊受怕;她日夜牵挂着我,事事想着我,直到临死都还想着我的事业,而我……真是我的生连累了她的死。
我临走时恭敬地跪在母亲坟前,泪如泉涌地磕了无数个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踏着回来时的路,我又开始了流浪和漂泊的生涯。不时地有鸟群从头顶飞过又飞回,鸟儿的叫声长长短短,鸟儿之间相互应答,分明是儿时妈妈唤我回家,我回应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