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噩梦的地方也可以魂牵梦绕。
除夕的中午我和石莲赶回了父母家,多日不见的父母嘘寒问暖,孩儿绕膝承欢,我望眼欲穿的等待实现了,一下子融入了节日的欢乐气氛之中。
老两口准备了丰盛的年饭,席间我敬天敬地敬父母,也没有忘记给地下的朱老三、狱中过节的难友们敬上一杯。父母对我的举动大感意外,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有了这么多的讲究?我当然不好对他们说我的经历,不好让他们知道现在的我对自由有多珍惜,对合家团聚有多么的期盼。
零点将到,新年钟声即将响起来的时候,我带着妻子儿女到后山去放烟花爆竹。妻子抱着小儿子子梁,子栋壮着胆子给我帮忙,娒琪则捂着耳朵躲在一边。我们在后山上放了足足半个小时的烟花爆竹,这时候达川全城鞭炮声此起彼伏,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即开即谢,即谢即开。我们一家人手牵手,在新年到来之际唱起歌跳起了锅庄舞。
我幸福得想暗自流泪,石莲知道我的心情,在我走神的时候过来搂搂我的肩膀。我的劫难除了妻子以外家里没人知道,他们全以为我这段日子是因为工作忙而没有回家。一切都过去了,我心中一直想着往后的日子定要尊重自己、珍惜自由这个世上最可贵的东西。
新的一年里,我该如何审视过去把握未来?我这样问自己,而后又觉得自己可笑,为什么要那么沉重地想问题呢,以后的日子其实可以很简单:好好爱妻子——好好养大孩子——好好孝敬老人。围绕这三个中心,我再坚持一个好好做人的原则。我想一切会很好。
我停止了达川公司所有的业务,从前承包给别人的水车楼我转让给了人家,从此以后这个地方除了名字曾是我取的,其他的再也与我无关。资金生意我也不做了,所有员工照常上班,每天在办公室里玩,什么事情不做月底照样拿工资。我盘算了一下,收回所有的款项再还清银行的贷款,我的结余还剩两千多万。生意不是不做,我想过了这一年再做打算。
我的计划有点疯狂,我想休息一年,让手下的人也跟着无所事事一年。
我想尽情享受这自由的时光,这时光不属于金钱,不属于事业,它应该是一种绝对随心所欲的自由和无边的散漫。人的一生应该拿一段时间来浪费,真正意义上的浪费,干净、彻底的浪费。在时间中过奢华的日子,尔后你才会觉得人生的宝贵,生命的短暂。
这时候资金生意又因天灾人祸出事,万源的一个贷款人猝然死于车祸,他公司付给我的一百八十万元中间息差在查账过程中暴露。当地检察院找到我,要求我退回一百八十万元,以帮助他们填这个死鬼贷款人的窟窿。
我二话没说给了他们这笔钱,帮一个死人还了一百八十万元贷款,还了他身前都不能还的账,我想会有因果报应,等我再世为人时他会还我,连本带息地一起还我。这样一想我就心平气和了。自欺欺人只要你愿意,可以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
这一年我的学长甄刚副市长从达川调到了省上,杨二乃的哥哥从公安局长的位置退了下来。我生意场上的一帮朋友倒是日子如旧,焦英、朱全示、陈聪他们做着老本行的生意,经常相约一起小赌。因为我闲,也就成了他们牌桌上的“逢人配”。我们一次十万左右的输赢,大家都有这个实力,不伤筋动骨也就赌得相安无事;输了笑着走,赢了道声谢;玩得开心,倒将此作为生活中重要的一项事情。
退休后的杨局长也常参加我们的赌局。有次焦英寻开心,在杨局长和我们一起打牌时让手下打110报警。抓赌的警察推门进来老杨局长头也不抬,看了看手中的三张牌对我们说:“跟了!”警察连忙打招呼说:“对不起杨局长,有人报假案。你们继续,请继续!”
不知是杨局长的运气不好,还是他在牌场上的心理素质不好,几个月下来他把当局长时攒下的私房钱输得精光,老婆是不会给钱让他赌的,他的赌瘾又出奇的大,每天总是第一个坐到牌桌上来等我们。我们借些钱给他玩玩,也没有指望他还,到最后他不好意思再向我们开口,到社会上向张三李四借,欠了一屁股的债。
我们都劝他不要赌了,可他说:“我也不想赌,可手就是痒。”连他弟弟杨二乃都说他这个哥哥是“天亮了尿床,人老了失格”。
后来有天老杨局长终于下了决心不再赌,从那以后也确实没见他再赌过。杨二乃告诉我们他哥是怎么戒赌的,他的做法真是举世无双。
在想打牌的时候,老杨局长就坐到治安支队去,动员过去的老部下出去抓赌,抓到赌钱的人回来讯问,他坐旁边旁听,有时候也插嘴教育那些倒霉的赌徒几句。他大概就是在教育人的过程中也教育了自己,提高了自己的觉悟,改正了自己的错误。
我们有时候会想杨局长这个人,觉得他很有趣。有天我们请他来聚会喝酒,他以为套他打牌,怎么也不肯来。最后是我上门去请他才来。
杨局长酒酣时对我们说:“一个男人,不做警察就一定要去做赌徒,因为这两个身份活得都很刺激。”
夏天的时候,我带着矮子、杨二乃和全公司的人去乡下,在我舅舅门前的小河里摸鱼。我们男员工赤背光脚在河里摸,女员工抱衣服提着桶在岸上接。谁摸得多月底我就给谁发奖金,一条十元不论大小。
公司里的人不知道,我小时候常在这条小河里摸鱼抓螃蟹,为了摸鱼经常逃学,每次挨打罚跪都跟这条小河有关,在小河里折腾是我童年最大的乐趣。
记得我小时候摸到一条水蛇,别出心裁地拔掉蛇牙,当玩具带在身上,不时地拿出来把玩。有一次我把它缠在脖子上去上课,坐在旁边的同学纷纷躲避我,在远处和同学挤着坐,吓得教语文的仝老师都不敢进教室。
说到那个娇气的从城里来的年轻女老师,她的皮肤嫩得像豆腐脑,特别是她的声音十分好听。我童年时对异性的胡思乱想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只是不知道她今日身居何处?是不是笑起来还像枝头上颤颤的红苹果一样?她当时向我母亲告状,不仅害得我罚跪,那条和我情同手足的蛇也被家里人放掉了。但我心中从来就没有责怪过仝老师,在我幼稚的心中,大凡漂亮的女生都可爱在小鸟依人上,她们胆子偏小,需要我们这些勇敢的男生陪在她们的左右。仝老师一直没有给我表现的机会,她也不知道在我的心中她是个可爱的女生。
我的生肖属蛇,后来为了纪念那条小蛇,我写了一首小诗:
蛇
——献给我的属相
灵光一闪
一条弯曲的小路没入童年的草丛
七岁的我那小小的记忆
被路断送在悬崖
我出生在属相曲折漫长的腰上——一九六五
生活总是若隐若现
直时如箭 射出尘世的洞穴
柔时如柳 悠游于丛林大泽无路之处
一有风吹草动就躲躲闪闪
盘算着到根下去寻找过日子的窝
算着 算着
就狠狠地咬上自己一口
转眼夏天过去,乡亲们说小河里连一条小鱼也没有了。
是我带领全公司的人从上游到下游,又从下游到上游,将小河摸了个无数遍。可以说小河里的每一株水草下、石穴间都留下了我们的手印,加之那年没涨大水,大河里的鱼游不上来,小河里自然不再见鱼虾踪影。
乡亲们没有责怪我们的意思,看见我们这样,他们只会开心地笑。村里的老人说,他们活了一辈子还没看见过谁这样在河里摸鱼,除了城娃,别人做不到这一点。他们说我一点都没变,还跟小时候差不多。
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条小河里来摸鱼,公司里的人也不知道。
小时候我曾经在这条小河里摸到过一条很大的鱼,兴高采烈地用双手把它抱在胸前。我还没爬上岸,鱼就蹦了一蹦,扑通掉进水里,等我反应过来到河里捞它时,鱼已游得无影无踪。那些年我只要一下河,心里就想着再把这条鱼摸回来,我甚至记得它的模样。可每次都让我失望,我再没见过那条鱼的踪影。这几乎成为我童年的一大憾事,这次来我还想着能碰上它。因为二十年过去了,这条鱼还一直在我胸中隐隐游弋着。
结果还是让我失望了,现在小河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鱼。
秋高气爽的时候我去了重庆,在白镜泊处整整待了一个多月,其间赶上了他在国庆节和陈雅举行的婚礼。陈雅早就辞去了重庆电视台的编导工作,留学美国读了一个MBA回来。看见他们相亲相爱,我打心眼里高兴。不过我也替白镜泊着急,他们俩为了事业和学业推迟了婚期,我连娒琪都已经有三个孩子了。
广州的陈大林大哥早说好了要参加白镜泊的婚礼,他没有来是因为全家移民加拿大。我在贵阳出事后,贵阳警方也曾去广州找过陈大林,他委托了律师处理,怕被纠缠因而干脆移民。我恢复自由以后想联系他,怎么也联系不上。这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人,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从前有谁提起广州我心里备感亲切,是因为有他这么一位大哥在那里。现在有人提起广州,哪怕是电视的天气预报报道那里的气候,我心里都会感到不舒服。想大哥远走异国他乡多少和我有关,心里难免有歉疚和懊恼。
我在重庆的时候赖死皮死了。自打得知赖死皮吸毒吸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就再也没有和他接触过。他死的时候坐在抽水马桶上,静脉注射器捏在手中,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拿下来。
苏雷打电话建议我去守夜,他说大家曾经朋友一场,如今阴阳两隔,该去为他送送行。而白镜泊劝我不要去,他说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赖死皮一死,成渝两地所谓的英雄好汉必定齐聚,我没有必要去那种场合抛头露面。我听了白镜泊的意见没有去,后来听苏雷说,丧事办得排场很大,有二百多个兄弟为他送行,清一色的白衬衣黑西服,发型一律是平头。连他生前的仇人也来了,好多人戴着墨镜跟香港电影里的架势差不多……
苏雷不知道的是,白镜泊说那天重庆公安局去了很多便衣,人手一台照相机,将各路人马拍了个一清二楚。
回达川以后元旦很快就到了,又是一个新年。与往年不同的是,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想到去年这时候的我,身陷在渴求自由的牢笼里。
我情绪复杂,又不知道怎么办,直到石莲在家里放起《回到拉萨》那首歌。
回到拉萨
回到了布达拉
回到拉萨
回到了布达拉宫
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
在雪山之颠把我的魂唤醒
爬过了唐古拉山遇见了雪莲花
牵着我的手儿我们回到了她的家
你根本不用担心太多的问题
她会教你如何找到你自己
……
我将这首歌循环播放,听了一遍又一遍。
我突然做出一个决定,去重走去年的监狱之路,从贵阳到成都,再从成都到拉萨,一路上去回顾那段坐牢的日子。
我想石莲与我一起去,她不愿意,孩子小固然是一个原因,主要的是她觉得这个举动疯狂且无意义。
矮子想和我一起去,他有些委屈,说我从未带他出过远门,让他常年待在达川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一个少见识、缺远见的土佬包了。
我嬉戏矮子说,居高才能临下,有高度才有广度和深度,像他这样一米五八的身高,又没站在伟人的肩上,即使跑再多的地方也不会有大眼界,坐井里观观天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