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去,我看到石莲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站在靠窗的地方。我们俩互相凝望着,一大段时间里没讲一句话。
我看到她的眼泪慢慢地从眼眶中流出来,顺着脸庞无声地滴在红红的衣服上,洇湿了一大片。她慢慢地走过来,轻轻地抱住我,靠在我的肩上抽泣起来。我没有安慰她,我知道她内心装满了思念、牵挂、痛苦、无奈和无法用千言万语说清楚的情绪。
我用手轻拍她的肩,扶起她的头,心酸地望着她略显憔悴的脸说:“让你受累了,受惊了……”她抬起泪花花的脸,摇摇头。
我伸手为她擦去眼泪,断断续续地说:“别担心,我不会有事。我很快就会出去!”
她说,是苏雷到达川给她报的信,她怕我父母担心没对他们讲,急急赶到成都,没打听到一点消息。又从成都赶到贵阳,找了两天才在这里找到老周哥,由他这个好心人帮忙才见到我。
得知家里一切安好后,我问石莲有没有告诉白镜泊我的情况?石莲说她在成都的时候与他通过电话,他已经从苏雷那里知道情况,说这两天把公司的事安排一下就带律师来贵阳。白镜泊让她带信给我,他咨询过律师,我的行为不构成犯罪,可能是受了贵阳这边的牵连。
我让石莲回去,照顾好家里的小孩和老人,有白镜泊帮我,事情就好办了。她说她不回去,在贵阳等事情有了说法再走。她在看守所里为我存了两万元钱,听老周哥说里面吃的东西都能买到,要我千万别亏了身体。她从包里取出一件件毛衣、棉裤递给我,说贵阳天气冷,全都穿上身就暖和了。
我告诉石莲,在里面给她写了好多信,回家后一并给她,要她千万不要急坏了身体,我不在家的时候方方面面多担当些,抽空去我父母家看看他们,只是千万别对他们讲我的事。娒琪那孩子很懂事,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找到贵阳来。
随着钥匙的转动门被打开,老周哥走了进来,时间到了。
我拥抱了一下石莲,转身离开,不敢回一次头。进了监室我手扶冰冷的铁窗,无法平静自己的内心。父母不知道我落难在远方,妻子在异乡为我四处奔走求人,我真的犯了罪吗?我不能给自己答案。
铁窗外满地积雪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我在雪地用笼子抓麻雀,如今自己却成了笼中的麻雀。要是永远都不长大那是多美妙的事,在母亲的呵护中无忧无虑地生活,即使犯了错,父母也是带着心疼给一个小小的惩罚。长大了我们不仅有自己的母亲,还多了一位母亲——祖国!而这位多出来的母亲怎样去安排她众多儿女的命运,谁都不得而知。
一秒,一分;一天,一月。时间在煎熬和等待中一日如三秋,好不容易熬了一个月。既然一时半会儿出不去,既来之,则安之。我逐步说服自己安下心来,买了本子和笔在牢房里开始写东西。我诗歌、小说、杂文什么都写,从来没有如此亡命地写作。时间在笔尖滑过,情绪落在纸上。
朱老三死期来临,被枪决的头天晚上,他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
我知道朱老三一定在体味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没有流露出绝望和留恋,也不想和身边的任何人再有交流。要说的话,在此之前他与我说了很多很多。
监室里的人都没有睡,都不出声。他们闭着眼睛,偶尔睁开来,偷看朱老三一两眼。而我在写诗,在为即将死去的朱老三。
死囚朱老三
明天他将会被一颗小小的子弹
在速度中送进另一个世界
今夜牢房的气氛比身下的水泥炕更沉重
一位性情浪漫的画家
在春天一个戏剧的夜晚采风归来
看见花朵一样的妻子开在一位陌生男人的枝头
一怒之下他挥刀砍断了那人的动脉血管
同时砍断了自己往后的日子和世道的联系
锒铛的脚镣响着他对生活的向往
他陷入了比牢夜更沉寂的回忆
一生中他干过三件坏事
在夜总会十分认真地摸过三陪的胸
曾在心中暗自爱过好友的妻子
杀死了那个和心爱的老婆连在一起的男人
他说 我呀
唯一放不下年龄还小的女儿
他走的那个晚上
我翻开黎明覆去夜晚不能入眠
在翻来覆去中仔细总结自己
从总结中猛地坐起身来虚汗如雨
我发现自己曾经干过的
坏事比朱老三多得太多了
我告诉朱老三为他写的诗写好了,他没转脸但将手伸了过来。
看完诗后朱老三面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着。他望着我说:“我朱老三名朱宏举,有你为我作诗送行,我不枉此生,真幸运。愿你早日出去,有更多更好的作品。人啊,人!我作为一个将死的人,杀戮人被人杀戮的人,生命竟然因肮脏的老婆和她的情人而结束。不值啊,不值!但我不能没有血性,到阴间我即使遇上他们,也会再杀这对狗男女。”
你去了以后可要保佑我早日出去,我想我的妻子和儿女们。话一出口我不禁觉得自己卑微,我在向一个即将结束生命的人提出要求,我太自私了。
没想到朱老三说,你放心,我一定保佑你早日出去,明天以后不管我是神是鬼,我一定尽全力保佑你早日恢复自由。他望了望满屋子正在熟睡的同室狱友,满面祥和地说,我不仅会保佑你,我同样也会保佑他们,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大家同处一室,那不仅仅是缘分。
上午八点刚过,铁门哐啷一声开启,进来两名高大魁梧的武警,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朱老三抓了出去。朱老三挣扎着,站起身来要自己走出去。他出去以后铁门再哐啷一声关上,异常的响亮刺耳。
李荣摇摇头说:“我在此蹲了三年,看见十几个死鬼从这个监号拉出去枪毙,身份是画家的还是第一个。你看他,到死还是那么有风度,文化人的风度。”
“火药枪和平”说:“朱老三也真是拎不清,拿画笔的手干吗非要去提刀?女人嘛,莫要对她们那么认真。老婆被人睡了,再去睡别人老婆,或者就睡这个人的老婆,不就扯平了吗?非要杀死人,落这么个下场……”
周大海听了他们说的话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我看到他后背隆起的条条肌肉在不停地颤跳,下一个被枪毙的该是他了。他肯定对自己从前选择的职业后悔莫及,他也太小看自己了,至今他都不相信能赤手空拳打死人。此后的整整一个下午,他都一声不吭地靠墙坐着。
晚上我打开笔记本撕下几页,画了一辆超豪华的劳斯莱斯·古斯特轿车和三个性感妖娆的俄罗斯美女烧给朱老三,我估算着他这时候已过了鬼门关,在心底为他祷告:来世投胎大富大贵人家,平安一生,所娶的老婆是个规规矩矩的本分人。
圣诞一过,元旦又至,在狱中我迎来了1997年。
元月里我数着从1到31的日子,警告自己要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时光,在失去自由的时候,让心让思想彻底地自由一回。我甚至想,不是谁想失去自由就能失去自由,即使想有这种处境和机会也不一定有勇气做到。
如此一来,我就接受了时间的慢,我就责怪起自己的浮躁,思想中将自己放在矛盾的两极去进攻。
我想我生来本是庄稼人,种一季粮食捕一季鱼,到城里卖一季土特产打一季短工,那原是我应有的生活。我非得求学,非要想入非非,非要大把大把地挣钱,为此让自己离开了脚下生根的沃土,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中下脚,犹如走在湿地的苔藓上,稳不住身子,落不下根,只能随风飘摇,飘过算计,飘过追求,最后只能飘进牢房里想自己的人生得失。
我为自己的既往沮丧,也会在某一刻想出去继续以前的生活,并认为自己会比过去老到,会有更多的成功在等着我。
元月中旬老周哥又让妻子会见了我。石莲已不像第一次那么悲观和显得无助。她信心百倍地告诉我,白镜泊已带着重庆有名的律师止戈来过两次贵阳,见过两次省政法委和纪委领导。在止戈律师看来,我没有参与杨米干诈骗案的故意,我得的三十万元大不了算不正当收入,大不了退了钱。说以此关我、逮捕我是不合法的,放我出来只是早晚的事。
正如后来有人在文章中写道:“一个时代必须记住的冬天情景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在异地面临牢狱之灾,在判决之前,大哥和大律师携带百万现金从重庆出发,他们此行的目的,用法律和金钱,双管其下,去挽救一个悬崖边的兄弟。在冬日的寒风中,他们竖起衣领,奔走于异地的大小关节之间。”
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真实故事,文中的大哥无疑指的是白镜泊,大律师便是止戈,一个专为律师设置的名字“停止干戈”。
在妻子、大哥、大律师的多方努力下,我在春节的前三天终于重获自由。贵阳市公安局要求我退了所谓的三十万元非法所得以后,取消了对我的收审。
出牢门后我一刻也未在贵阳停留,立即和妻子坐上了去重庆的列车。我要去重庆对大哥说声谢谢,我想付给止戈一笔不菲的律师费,其后我还要赶回达川在节日里和家人团聚,尽诉狱中的思念之苦。
到重庆我一见到白镜泊,便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一个“谢”字。
白镜泊笑着说:“我们何谈谢不谢的,是我该这样做,你也值得我为你做!”
面对白镜泊从容的笑,面对这样一个对我好的大哥,我哭了,站在那里号啕大哭。
止戈律师说他不可能收我的律师费,作为律师他认为我没有犯罪,最后不得不答应退了那本该属于我的三十万元是失败,即使是三分钱他也为此感到自责。按道理那三十万元是我本该得到的业务酬劳,他为这种结果感到无奈,感到愤慨。他当初对好朋友白镜泊说这是桩一定赢的官司,这么个结果再收我的律师费就等于侮辱了律师的称谓。
白镜泊在重庆为我大办宴席压惊,招来我在重庆的一干朋友和同学,整整坐了三桌,大家一同提前团了个年。
席间苏雷内疚地对我说:“琪哥都是我不好,不该叫你去拉萨。”
我告诉苏雷:“拉萨是个地名,和我坐牢没有半点关系。命中注定发生的都会发生,在什么地点和什么时间不会更改。”
苏雷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他心中有自责还有遗憾,他是想替我去坐这回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