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还是认为周警官是好人,富有同情心,对事实有基本的判断,不仅仅按上级领导意图办。我开始改口称他老周哥。他笑呵呵地说,不定将来案子了结后我们会成为好朋友,我愿意交你这样直爽而又有本事的朋友。他的一番话让我很是感动,在寒冷中有暖意流遍全身。
下午周警官和陈警官又带我去喝酥油茶,他说我们明天的飞机到成都,我还得在成都莲花收审所寄押,过几天才能到贵阳。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听天由命,看怎么了断了。
送我回看守所时太阳即将要落到雪山的山尖,铁门砰的一声关上,里外立时两个世界。
回监室我对“大胡子”说:“明天我就走了,你继续做你的岛主。可我有个建议,你最好不要对新来的人搞什么虱子洗礼。”
“大胡子”说:“那不坏规矩了?进来的人受不到教育就不长记性,就这么取消了前辈岛主们定的规矩,就怕说不过去。”他还说我们一号监室离管教室最近,这里的过关仪式是最轻最文明的,越往里走,那里的号子规矩越重,新来的人要过好几关,挨不过去的都有。
为了证明他做的是对的,他无休无止地对我唠叨。我再没吭声,只在第二天早上离开的时候给他一句:“对人好就是对自己好,早一点全身出去,看上儿子娶媳妇才是你要做的。”
听到我这句话,“大胡子”趾高气扬的架势马上没有了,颓坐在那里没有了声音。
中午时分我离开拉萨看守所,明媚的阳光让我想起“天地之间自有公道”这句话。
飞机上我一直在心里唱着电影《戴手铐的旅客》里那首插曲,边唱我边用手指摸着冰冷的铐子。我想唱另一首更贴切的歌,可怎么也想不起来。飞机越往下飞我心里越感觉踏实,无论如何是在离故土和亲人愈来愈近,我想到了妻子和儿女,想到他们我就心痛,思念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往全身经脉扎去,令我全身发烫或发冷。
在成都莲花收审所寄押时老周哥提讯了我一次。他特别暗示我,以后有别人讯问我时要说对自己有利的。
在号子里,我被牢头打了一耳光,因为我向他借一支烟抽。他说真是奇闻,牢房里还有借字。我本想回敬他一耳光,可想到此举无疑会引火烧身,我忍住了。想昔日一掷千金的我,为了一根烟自取其辱,真是无可奈何。
三天后我被押上去贵阳的列车,就这样七天内我马拉松式地坐牢,坐了三个省区的监房。用官方新闻报道的语言总结一下:跨地坐牢让我领略了不同的监狱文化,同时迅速提高了我对牢房环境的适应能力,应变能力和恶劣环境下的生存能力得到大幅度提高。
火车凌晨到达贵阳,天上下着小雪,满地银白让我备感凄冷。想来去年我来贵阳时被奉若上宾,今日却成阶下囚。世事造化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被径直送到贵阳市第一看守所108室。
铁门一开只听里面有人说:“又来一个沙丁鱼,先洗掉腥味。”
上来两人命我脱光衣服,要我洗三十盆冷水澡,一盆也不许少。说完再不理我,我知道一定有人在暗中盯着我。
这里的牢房显然比拉萨好多了,有厕所、自来水龙头。蹲在厕所旁的人好心对我说:“还不赶快洗,等会儿岛主醒了你就惨了,里面的东西烫得很,规矩多得很。”他还特别关照我洗的时候小声点,里面都是斯文人,斯文人发火最粗暴。
听这人的口音像四川人,为了表示友好,我压低嗓门用四川话问他名字。他把嘴巴附在我耳边说,“我叫皮老二,四川内江人。你赶紧洗澡吧,老乡,时间还长,以后慢聊。”
我活动了一下身子,做了三十个俯卧撑。在如此寒冷的早上洗冷水澡还是第一次,身体原本瘦弱的我猛吸了一口气憋着,接起一盆冷水从头上慢慢地往下淋,钻心刺骨的冷啊,咬着嘴唇猛哆嗦了一下,然后就是不停地小哆嗦,接水的过程中我拼命地用手撸着湿淋淋的全身。再一盆水从头淋到脚,我的手心和脚板心奇痒,身上重要的一个部件急剧地缩小。几盆水淋下去,我感觉通体变成了一根冰棍,靠憋着的那口气绷着我才不至于倒下来。
洗到第十盆时岛主醒了,他懒洋洋地问:“新来的沙丁鱼洗了多少盆?”
皮老二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说:“李哥,已洗了二十八盆,还差两盆。”说完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冲他微微点头,内心充满感激之情。
因为善良的皮老二替我打马虎眼,我少淋了十八盆冷水。我放下水盆只听到一种声音,上牙嗑碰下牙的咔咔声。皮老二跑过来,用一床被子裹住我。
我如同在寒冷中诞生的婴儿,再次回到母亲温暖的子宫,重新开始了生命的孕育。
半个小时以后我清醒过来,这时候我有说不出来的舒服。被子中的棉花让我获得温暖,身体里的血液开始回温,毛孔透过细密的纤维呼吸,形成一股股让人振奋的暖流。
我裹着被子像远古身披铠甲的格斗士,旁若无人地走向那个叫李哥的岛主。我眼里充满愤怒的火花,捏紧的拳头表明我是挑战者。我不管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只想凭一身胆魄去冲击这个监室里的所谓规矩,所谓权威。
在我即将接近岛主时,身后传来剧烈的金属撞击声,伴着粗声大气的“嘿,嘿,嘿嘿,嘿”。
我一转身,看到警察老周哥出现在铁门前,他用一只比巴掌还大的铁锁敲击着铁门。
老周哥用命令的口吻接着说:“49号,在你旁边给王琪挪个铺位。”
“是!政府,我马上办。”岛主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回答,一边向旁边的人歪了歪嘴。
这是无声的命令,挨着岛主的人马上让出他的铺位给我,既定的位置逐一向后挪,最后抵墙的人铺位被取消,被挤下了岛。这个过程不到一分钟,默契神速而又秩序井然,像有过军事化训练一样。
我很庆幸老周哥的及时出现,不然我会为刚才的举动付出代价。现在的结果很好了,想必他们也不敢为难我了。
老周哥走后一会儿,岛主开始发话,问我为什么进来的。我打量了他一下,他和我一样精瘦,双目开合间闪着光,给我的感觉就是一只老鹰,西藏天台上的秃鹰。
我把进来的缘由简单说了一下,他咂了下嘴,略带吃惊地说:“原来你是杨米干的朋友,我叫李荣,你可以叫我李荣。”
在李荣眼里杨米干是鼎鼎有名的大款,就关在隔壁的杨米干进来时身上揣了厚厚一叠美金,长期托里面的管教给他在外面买东西。一百美金买包烟或者买盘猪耳朵不要找零钞,剩下的是跑路人的小费。
李荣感慨地说:“你可能不相信,世界上最高的小费是出在我们看守所。钱能让那些在自由世界进出的脚像狗一样奔走。”我相信李荣所说的话,“有钱能使鬼推磨!”是句世俗真理。
没有想到,害得我坐牢的杨米干虽也身陷囹圄但还过得如此洒脱气派。和李荣交流了几句,我们竟十分投机。
李荣起身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里面日子长,够熬,有座金山在跟前又何如?拴得日子长了,连心都会长疤。”我附和着说:“没法子,只能熬。熬出头!”
我很快熟悉了号子里的头面人物。贵阳人操得好的、名气大的都有个外号,岛主叫“杠子李荣”,岛上第三铺就是我下边的人叫“微冲郑纠”,他原是特警队的一名副队长,挪用公款炒股被收审。
第四铺的人叫“火药枪和平”,大学里学机械制造专业,有个好工作不干,退职回家制造火药枪,他造的仿64式手枪工艺好,射程远,贵阳好多打架斗殴的枪支出自他手。
第五铺和第六铺是两个戴着脚镣手铐的死囚,高院的裁定下来了,很快就会被枪决。这两个人一个叫周大海,是一名拳击教练,由于收徒不慎惹来横祸,出去帮徒弟打架,失手打死一名无赖;另一个叫朱老三,是个画家,也是杀了人要偿命的。
监室里一共二十五人,岛上睡十人,岛下蹲十五人。岛主杠子李荣已关了三年多,他是酒后打人,打的治安警察。
睡前几铺的人在岛下都有一名警卫员。说警卫员其实是美其名,实际上干的是帮着洗衣服、按摩和指使的任何事。
我选了皮老二做警卫员,他犯的罪很是离奇。夫妇俩原本是裁缝,从内江到贵阳开了一家小裁缝店,因为生意不好难以养家糊口,皮老二就穿上老婆为他缝制的假警服,冒充交警到路上查违章罚款。没想到三个月下来到手的“罚款”有四十万元,钱数到手发抖,时常通宵达旦地干,连觉都不想睡。计划弄到五十万元罚款就收手不干回家去,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也就是再干个一两天就达标了,恰巧这时候事发被抓。皮老二怨自己真不是发财的命,等待他的必然是三大刑:死刑、死缓、无期。我很是同情他,他只要一说到自个儿的事我就直摇头。
皮老二说号子里都是斯文人,还真没说错。“杠子李荣”毕业于贵州师范大学,“微冲郑纠”毕业于贵州农学院,朱老三还是中央美院出来的,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有学历,是在某个方面有才干的人。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我就和他们全熟了,岛主在这里提倡言论自由,所以监室里的民主气氛还是很浓的,具体体现在讲道理,彼此能够交流。他们中间有精通法律的,分析了我的案情,说我在里面绝对待不了多久。
第三天的早上我还在蒙头大睡,突然听见门口有人喊我的名字,接着哗啦啦的开门声。我一看老周哥站在管教边上,以为是要提讯我。我默默地跟在老周哥身后,心情和步子一样沉重。他带我去的地方居然是办公区。他站下来告诉我,是我妻子从达川来探望了。
我迫不及待地问,她现在在哪儿?老周哥说她在前面的办公室里,马上就可以和我见面。
我心中一片狂喜,十天了,整整十天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我的亲人。一墙之隔,让我深深体会了“世界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自由,莫过于失去亲人和朋友”这句话所包含的真意。
到了二楼一间办公室门口,老周哥说:“我给你们二十分钟单独见面,进去吧!待会儿我再过来。”
望着老周哥友善的目光,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