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出国,我一定得留下点什么做纪念。
吉普车沿着一条湍急的小溪缓缓地向下游驶去,小溪的对面就是B国。
沿途都是些望不见顶的大山,茂密的树枝遮天蔽日,从未听过的鸟鸣声从对岸和头顶划过,时不时有野兔和一些我没见过的小动物大摇大摆地横穿路面。河边大小造型各异的灌木丛像天然的雕塑,令人目不暇接;那些大红的、紫色的花在阴冷、潮湿的风中仿佛在向陌生的来客点头言笑……这个情境里我认为自己是一名远古的侠客,骑马走在人迹罕至的丛山脚下,只是腰间少了佩剑,身上缺了武功,心中没一个仇人。
路一直是绕着山脚走,时不时能看见一块竖着的石头界碑,上面刻着数字编号。一路上居然没有碰见其他的人和车。
绕过一个大弯,李哥在一个山脚较直的路边上停了车。他对我说:“王总,这座山你得下车好好看看,巨大的山上实际上只有一棵树,除了地面这些低矮的灌木和花草,这也是中国最大的一棵树,所谓独木成林就是指的此地。”
“是吗?我得下车好好瞧瞧这独木成林的出处。”我饶有兴趣地说。
下车来我仔细打量这山,此起彼伏的黄桷树连绵不绝地延伸到看不到头的山顶。
“不是一颗树啊,有那么那么多!”我指着漫山遍野的黄桷树有些纳闷。
李哥哈哈笑了,说我看到的只是那棵大树的皮毛。在靠山顶的地方,这棵巨大的黄桷树有一座房舍那么粗,它的枝丫沿山坡铺下来落在地上,在地上生根长成大树;这些大树的树枝又挨着地再长根,又长成大树;枝枝相连、树树相关,一棵树就长成了这一山的林。
“你看这座山,竟没有一棵杂树!”李哥指着山上的树说。
我好奇心顿起,叫刘志学随我到树林里看看。李哥说进去看是可以的,走个七八米就不要再往里走了,山上毒蛇怪兽多得是,林深树密,本地采药的、打猎的人都不敢大意,稍不留神就会在里面迷路。
抓着铺下公路来的枝条,我和刘志学一步步往林子里走,地上积满了落叶,浅的地方脚踏上去不住地往下溜滑,深的地方没膝拔腿很吃力。走了大约有五六米远就被纵横交错的树枝和树干拦住了去路。我不由得内心感慨,大自然神圣的领地是由不得人类去肆意践踏的,人在自然面前应该有望而却步心生敬畏的时候。
林中十分幽静,不时有动物奔走发出的声响,嘎然一声鸟叫让人惊心,身上的冷汗直流。身后传来花红焦急的呼喊声,我和刘志学原路踅回去。
临走时我在山脚包了一把土带上。这土呈暗红色,仿佛是被大山的血液浸泡过。
花红说:“什么好东西你不带,揣把土在身上干吗?”我笑着说:“我敬畏这棵千年老树,更敬畏让它生根发芽的土壤,以后我看到它会想想让人生根发芽的是什么?所谓的知根本。”花红向我扮了个鬼脸说:“琪哥就是奇思妙想多!”
二十几公里路,车开了六个多小时,到达盈江时已是晚上。
盈江是个小县城,城里多青砖瓦房,街面上皆玉石铺路。到李哥的玉石铺面坐了一会儿后我们去吃晚饭,饭后找了当地一家最好的旅店住下。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继续前行往拉咱走。瑞丽—章凤—盈江—拉咱,我们一路所走的和要去的都紧邻边境线。说是公路其实就只能算是通了路,窄窄的路面上处处是大小石块,只有底盘很高的农用车和吉普能通行,每小时车子能走十几公里便是通畅的。这一条线上的人和事几乎都和玉石买卖有关,有些村寨的人已经不仅仅做原石生意,而是开始在家中做简单的手工加工,生产镯子、挂件和吊件。
我们终于到了离B国拉咱最近的一个小寨子克贡。
我看见两头大象在河边饮水,李哥说这两头大象是帮他驮玉石的。这地方有专门帮人驮运玉石的马帮,他们用象和马作为交通运输工具,辗转于B国矿山和中国,拉咱是他们的中转站。一趟行程要在崇山峻岭中走上几个月,最近的也要走上十几天。
“难道就没有可以走汽车的公路吗?”我不解地问李哥。
李哥指着面前的崇山峻岭说:“你看,临近边界的都是原始森林,哪里来什么路哦。山中人迹罕至,到处都是毒蛇猛兽,只有成群结队的马帮才敢穿行。”
原本以为克贡是个繁华的集市,来了之后才知道就只有一条土路。土路两边搭了些简陋之极的竹楼和木楼,当地人对我们这些外来人显得很冷漠。
“不可思议,想不到这一带如此落后,我看这个国不出也罢。”我转头失望地对花红说。
花红笑了笑,没有附和我。这一路上她总想对我有点表情,碍着李哥在面前,她的一颦一笑不得不小心。
李哥还是要邀请我去他在B国的玉石矿看看,问了一下来去所需的时间,最快也得一月有余。我说算了,这次就不去了,下次有机会再去。我们只在克贡做了短时间的逗留,就商定返回章凤,在那里设立商号做生意。章凤得海关的便利,加上有王天福这样的朋友帮忙,怎么也比在异国他乡单枪匹马好。
从克贡回盈江的路上,我们遭遇了非常大的野马群。一大群望不到边的野马在公路两旁嬉戏、聚会。那场景真是一生难见,毕生难忘。
我们靠近它们时,成百上千头野马沿路站着,像是被马神召来堵我们似的。夜幕合下来,焦急赶路的我们亮车灯、鸣喇叭,它们全都视若无睹。
我们只有关上车窗,在车里耐心地等它们散去。马群大概看出我们的友好,渐渐向车后移去。这个过程我看了看表,整整五个小时。我们的车就一直被裹挟在马群之中。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和如此多的马相处,它们是在我心灵最深处的一条便道上往后退,它们让我体会到来自高度默契的秩序是多么有气势,团结是如何的不可侵犯和有力量。
两天来,边境线犹如一根拨动的琴弦在我身体暗处弹奏,隐隐激荡,旋律里充斥着陌生、冲动和冥思苦想。
回章凤以后,在王天福的帮助下我在独街租了一间民房做办公室,商号的执照几天就办了下来。
接着我给广东的陈大林打了电话,他听说我要在靠B国的地方经营玉石非常高兴,说我是踩到了玉料的源头,他正需要大量的玉料,可以批量运往广州。他也替我担心,嘱咐我要注意玉料的成色、价格,不要被人骗了。
我让大哥放心,这边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质朴、诚实,我不骗他们就算我有良心了,何况这边有我靠得住的朋友。
说来也奇怪,我这半辈子就没被人骗过。朋友们都说我是个玻璃人,心中装不了秘密,无论谁一眼就能看透我。这样倒反而没谁骗我,也不知道是别人骗不了我,还是我没有机会让人骗。
商号开张以后,王天福不在派出所上班时就到我公司给我帮忙,几乎成了我的助手。
不长的时间里,李哥把一批批玉石从四处集中到章凤来,大的有几百公斤重,小的只有拳头那么大,我们一块块地商定价格。
其实这种谈价的方式很大程度上也带着赌石的成分。只是我们要的是批量的玉石,没去赌精品。那些一块开价几十万的上上品我一个也没要,那样的玉石每块都要通过海关盖上章才能合法地运往广州。按规定每块石头几乎要上进价一半的进口税,王天福和海关的人熟,我们报的低价都能够通过。我的第一批货总货款一百八十万元,只交了不到二十八万元的税。这批货我租了两个小五十铃带厢车运往广州。
运送玉石车离开的那天早上,李哥在办公室净手焚香,神情甚是虔诚,我疑惑地问他为何这般?我是不相信迷信的。
李哥说:“老开玉矿的都知道,大批量的玉要运走,一是要拜山神,二是要拜送玉神,求神仙保佑我们平安发达。这是靠玉吃饭的人传下来的规矩,你没去矿山看过,那排场才叫大,那种虔诚叫人有些透不过气。”
听了李哥的话,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脑子在想:这批玉即将从它们世世代代生长的故乡去到广州,然后会被加工成各种形状的饰品散到不同地方不同人的手中,或挂在人们脖子上,戴在人们手上,或成为富有人家客厅的豪华摆设。从地下到地上,从故乡到异乡,从此以后它们也将过着无穷无尽寂寞和思乡的日子。
车走后我准备晚几天坐飞机去广州。花红见我要走,非要送给我一个挂件,是用极好的翡雕成的龙。
王天福说:“不要看它小,在我们当地这条龙也要值一万多元。”
花红说:“让它伴随着琪哥去未来的天空翱翔。”
我开玩笑说:“花红你没读几天书,说起话来居然文绉绉的,我也附和你一下——‘带而行日中,青霞蔚起,不可睇视’。”
她说:“那还不是和你这个诗人在一起待久了,汤罐里的水被灶膛里的火带热了。”
要走了,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我对王天福说:“我想小赌几块石头,价格在四五万元左右的。”王天福说:“可以啊,我带你去一家看看。”
路上王天福介绍,他带我去的这家人是附近寨子里的,兄弟三人从小赌石,前几年赌得欠了无数外债。大哥麻宽赌得最厉害,到门上来催债的人络绎不绝。有一天他老婆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吵着要回娘家去,夫妻两个打了起来,气极之下麻宽抓起一块石头准备砸老婆,可心一软却扔到了墙上。谁都没想到,石头在墙上一裂开,里面全是祖母绿的翠。夫妻俩马上就不再为钱发愁了,这块玉石卖给台湾的一个老板,得了八百多万。要知道,这块石头是麻宽当初花五百元赌来的。
麻宽家的石头最多,但王天福还是要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奇迹不是经常发生的。
跟在王天福身后,走在细细的羊肠小道上,一路上望着迤逦的乡间风光,说来路远却不知不觉就到了。
麻宽家住着寨子里最好的四合院,四周散落着的景颇人家房屋都有些破旧。麻宽看见王天福十分热情,掺茶、倒水、递烟。
王天福说明了来意,麻宽带我们穿过堂屋来到后院,一地堆满了大小各异的石头。
我东看一块,西瞧一块,根本就无从下手。王天福说:“这样吧,老麻你挑几块推荐给我们。”
麻宽挑了几块,我也看中了一块大约有十几斤重的老厂石。这块玉石上开了小拇指大小一个窗,随着手电筒的光往里看水和底都很好,看了很久我觉得眼花,似乎深处有隐隐约约的绿丝带,但缥缈和遥远,让人难以确定。
我问麻宽:“就这块,你多少钱出手。”
麻宽说:“六万。”
王天福见我定了心要买,对麻宽说:“老麻,我兄弟喜欢,你就给一个面子,三万如何?”
麻宽显得很是为难,见状我主动说:“四万,哎呀,就四万嘛!第一次大家交个朋友,我在章凤有商号,以后交道肯定多。”麻宽犹豫了片刻,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里的人都不会乱报价。四万我买走的这块石头一定不会差,我想用它为石莲做一副手镯戴在腕上;为女儿雕一只鼠,为儿子雕一条蛇挂在脖子上,这是他们的属相。
临走的头一天我又生出一个心思,对王天福说想去B国那边走走,哪怕跨过边境线一步。我都三十岁了,从未出过国,可得满足我这个心愿,何况异国就近在咫尺。
王天福笑着说,这好办,下午就带我过去。其实当地人要去B国是件极为平常的事,田挨田地挨地的异国就像从家中跨出门外,一步之遥。
吃过午饭王天福带着我走小路,从镇头的黄桷树下出发,走过几条长长的田埂,翻过一个小土丘,王天福站下来说:“这已经是B国的地界了。”
我抬头看看天,低头瞧瞧脚下说:“没什么两样啊,这也叫出国?”王天福说我们是到了B国的拉影镇。
再走几步也是一条土路加两旁茅草屋,赤足打着拢基的人在街上去去来来。
街的尽头与章凤一样有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树荫下很多男女枕着石头睡在地上,这是他们的一种休闲方式。我也学他们躺在地上,全身被地上的石头硌得生痛。斑驳的阳光透过枝叶照在脸上惬意得很,我就想这棵老黄桷树和章凤那棵肯定是一对夫妻,在异国他乡彼此遥遥相望,日日夜夜相思,清风、日月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