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之下,我会把自己分成无数个我。
陈大林没几天就带着港商陈炽华到重庆,当天晚上白镜泊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陈炽华虽已六十出头,但清瘦、和蔼、潇洒、可亲。他很精神,很有派头,从背影看像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老先生很时尚,周身上下全是“都彭”(S.T. Dupont),一看就是登堂入室见过大世面的人。说老实话,在这以前我只知道什么鳄鱼、金利来的牌子。他从香港特意带了这个牌子的打火机和签字笔送我,席间还从包里找出几张他和刘德华、梅艳芳的合影给我们看。说来也奇怪,他的国语居然比陈大林讲得还要好。
席间陈先生吃得很少,每道菜只浅尝一两筷,喝一口矿泉水清口才会吃下一道菜。他问到好几道菜的价格,也问到了原料的进货地方。
当天合作的事情我们一个字也没有谈,这是陈大林交代的。后来我知道,那天晚上陈先生从酒席上下来并没有到宾馆休息,而是跑了好几家歌厅。
到陈先生邀我们坐下来谈合作的事情时,我们三人将方案对他一说,他一口应承。他说:“你们是我堂弟的朋友,有这个基础就有了基本的信任。我是一生磨一剑,只做餐饮和娱乐。这人一上年纪了,还真想到大陆来待上几年。这次见到你们我心里有底了。明天我还要去一趟北京,再回香港。十天后我会带着我的助手从香港到达川去。”
“那我就在达川恭候您了。”我心里暗喜,事情看起来有着落了。
送走陈大林和陈先生后,我也准备回达川。甄刚听了我的情况汇报,要我赶紧回去做一些准备工作。
临走前我想和毓娒好好谈一次,见她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话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我在家给她留了一笔钱和一张便条,说有要紧的事要马上去达川,不管她如何看待我,我选定的路会一直走下去。
回到达川后我停止了公司正在进行的一些商贸活动,并取消了杨军一、刘志学、陈聪他们三个的经营部。虽然他们不愿意、不理解,但还是好说好散,我把该分的利润都给了他们。
刘志学单独找我,想继续跟着我干,并表示只要能留下来,做什么都无所谓,报酬也无所谓。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为我的人品所折服。
刘志学是一个成天乐哈哈、精力过人的人,做事情认真、踏实,当兵时参加过边境保卫战,当过侦察连连长。人不错,就是脾气坏了点,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上,在机关里待不下去才辞职做起生意。
我答应刘志学留下来做我的助手,主要负责协调中外合资企业的申办事宜。
我们的项目初定名为“水车楼”,计划在达川市中心租下一座五层楼,搞一家集餐饮、娱乐休闲、商务为一体的“港达实业股份有限公司”。
项目很顺利,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们看中的场地,在市外经委向主任的协调下很快定下来,政府要求我们最好能在春节前开业,眼下已是六月初,时间紧迫。
我从重庆美术学院找来了两位设计装修的朋友,初步将“水车楼”规划了一下,一楼前为过厅,后为卡拉OK厅;二楼粤菜餐厅;三楼舞厅;四楼火锅厅;五楼商务办公。左右安装两部电梯,装潢档次必须是达川市最高的,并一再嘱咐他们最好能在半个月内拿出设计方案。
陈先生十多天后从香港来到达川,带来了叶达佳和阿林两位助手。刚好赶上定装修方案,尽管有很多的不如意,陈先生最后还是考虑到国情、达川市的市情同意了我们的方案。在陈先生眼里,我们做得太土、不洋气、差档次,装饰材料也和香港的差别很大。
我作为准董事长,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落实资金,白镜泊借给我的一百万元已经到账,经甄刚副市长协调的八十万元当地财政局无息借款正在办手续。
这段时间我和石莲有过几次约会,知道我正在搞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她半开玩笑地说:“看不出来,你不仅是一位儒商,还胸怀大志!”
我用唐朝边塞诗人岑参吟唱天山雪莲的诗与她应答:“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她报以我一个会心的微笑。
再以后的一次见面,石莲说我们两个算是惺惺相惜。
她说:“整天围着你的人都是庸常之辈,你得拉低自己的水平和他们共事,降低自己的智商和他们相处。跟他们在一起很痛苦,跟你在一起很快乐!”
我说:“快乐是因为你和我一样感到生活中的诗情,鹤立鸡群时,可以对鸡们抒情,让他们围着你起舞。”
她说,这样的话会让人疯掉,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写诗的人最容易疯掉,她有位同学喜欢诗,才学写一点就疯了。
“你可要注意点哦!做诗人不要做出毛病来。”石莲调侃我。
我说以前读大学时因为写诗有过近乎疯狂的行为,现在还回顾向往那样的日子,说不定将来真会疯掉。那样其实也挺好,疯才是一种极致和孤独的美,是芸芸众生无法理会和达到的美境。
她朝我眨了眨眼睛说:“疯子不受道德规范的约束,想怎样就怎样,随心所欲地生活,不穿衣服不洗脸也没谁笑他,也不受法律制约,但再好我也不同意你去做疯子。”
石莲让我答应她不要写诗写到癫狂状态,我说可以,但必须要有像她这样的正常人在我的生活当中,影响我,爱护我。她“嗯”了一声,将头抵在我的肩膀上。
我和石莲的关系一步步加深,在一起时几乎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我们一起说到校园时代的梦想,走上社会后理想与现实的脱节甚至抵触,也谈到了各自的家事。
石莲母亲高中毕业后支边去新疆阿勒泰,在那里认识了她父亲,一位剽悍的维吾尔族牧民,两人恋爱、结婚,一心扎根建设祖国的边疆。母亲在阿勒泰的牧场上生下了姐姐和石莲,在怀上弟弟时,父亲在一个冬夜去帮兵团里的人寻找走失的几只羊,不幸被暴风雪吞噬再也没能够回来。父亲死的第三天她母亲生下了弟弟,这一去一来的悲伤和负担几乎压得她母亲喘不过气来。母子四人相依为命,可那时家里实在太穷,母亲被兵团照顾当了售货员,但她的收入用来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显得捉襟见肘,孤儿寡母的生活难以支撑,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带着他们回到了家乡达川。那一年石莲十一岁。
石莲讲到往事的时候,泪水会掉下来,语调会愈来愈哽咽。我听得动容,但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只能不停地说,“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想,有过这种痛苦历练的人,生活定会加倍回报她,她和她的家人都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将来。
石莲母亲带着他们姐弟三人回到达川,故里有石莲的二姨和舅舅。原来指望这些亲戚能帮帮他们,可亲戚都很势利,见他们穷就不和他们来往。她母亲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四处找零活干,甚至在菜市场门口拉过板车。后来还是遇到了一位好人,她妈妈的一位小学同学庞叔叔,托关系走后门为母亲找了份正式工作,她们这才勉强把生活将就着过下去。
石莲家里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姐姐在市人民医院当医生,弟弟在上大学,母亲退休在家。她大学毕业后本可以去广东电视台工作,可她想回到含辛茹苦养大她的母亲身边,她放弃了广东那份工作。她只想回来,到母亲身边照顾她。
我也给石莲讲了我的故事,读大学差三天毕业被开除,和初恋结了婚有一儿和一养女。我还很认真地告诉她,我妻子毓娒是一位好女人,贤淑、聪慧,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对我不离不弃。
我在对石莲说到毓娒的好时,明显能感觉到她有些不以为然,或者就此沉默很长时间。
转眼两个多月过去,合资公司的执照已从省工商局领回,装修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估计在春节前开业没什么问题。
暑假期间,娒琪常给我打电话吵着要到达川来找我。一天,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就因为见不到你,妈妈也很不开心,在家里很少陪我和弟弟玩,很少开口讲话,家里好沉闷哦!”
因为这番话,当晚我不由分说地坐火车回了重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毓娒见我风尘仆仆地回来,态度和以前截然不同,嘘寒问暖很是温存,不仅主动问及我的工作进展,还问我在达川那边的生活情况。
中午她做了我特别喜欢吃的酸辣鸡,饭桌上说以前对我有些怨气是因为我极少回家,觉得我对这个家不负责任。最近她想通了,男人以事业为重。我的事业不仅仅是写诗搞创作,做生意、赚钱更实惠,让家庭富裕是硬道理。她厂里的一个副厂长,还是清华大学毕业的,现在都退职出去自己做。想来赖在单位混的那些人,都是没本事的,也没多大意思。每个月就那么一点点死工资,饿不死涨不昏的,还得按时上下班,磨人。她所在的厂职工学校,真正配做老师的也没有几个。
我对毓娒说,合资公司刚刚起步,一切都得我亲力亲为,等将来理顺了,我会交与别人打理,那时候我可以长时间待在家里。我不是那种钻在钱眼儿里的人,只是觉得人活着该做点事,对家庭对社会有点贡献。
这晚我们一家四口挤到一张床上睡。半夜儿子掉到床下,摔得哇哇直哭,我把他抱到床上放下,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又呼呼睡去。我和毓娒起来睡到另外一个卧室,我们有了一次久旱逢甘霖的欢乐。
第二天起床一看,儿子头上有一个包。我们故意逗他,问他头上怎么了?他摸摸脑袋说:“嗯!有点痛,昨晚做梦有人打了我。”
日子真快活,时间过得也真快,不知不觉在家里待了一个星期。这段日子里白天我属于孩子们,晚上我属于毓娒。刘志学打来电话叫我尽快回去,我很不情愿,他说陈先生有事要和我商量。
走那天娒琪抱住我的腿不放,她不准我走。我耐心地跟她说爸爸有事要办,过几天就回来。她就是不肯松手,我掰她手,她就哇哇地哭。儿子见姐姐哭也跟着哭,边哭边说:“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走。”
毓娒在边上看着这个情景不出声,站在那里悄悄地抹泪。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有那么一刻也真不想走了,心中有难以言状的离愁别绪。
无奈之中,我想把自己分成无数个我,一个在家中,一个站在树下,一个在路途,一个已到达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