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莲得体地站起来和甄刚握手,说了声“市长好”,甄刚恰到好处地渲染了气氛,再加上他那不拿架子、有与人一见如故的本事,大家都很轻松。
宾主坐定,我请甄刚为我们的宴会开场,他很高兴地说:“我代表达川市政府欢迎你们来达川并准备在我们这里发展。感谢你们为我们这个偏远的山区带来先进的管理经验,崭新的经营模式。这次你们来,是要和我学弟王琪合作,那更是亲上加亲了。我们政府将在政策和各方面给予优惠,给予大力的支持。我也请你们放心,王琪曾是我们重庆大学的大才子,这些年来积累了丰厚的商业经验,与你们即将开展的合作一定是高层次、高水平的,必将有巨大的成功,有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双重丰收。”
甄刚端起酒杯,热情洋溢地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第一杯我先敬远道而来的客人陈总和白总。”
白镜泊冲我点点头,陈大林也与我相视一笑。甄刚这个开场白说得不错,即使我的客商不是我的朋友,也会多多少少地被他的话所打动。
白镜泊换来两个稍稍大一点的酒杯,倒上满满两杯,站起来对甄刚说,“年轻的甄市长,我敬您一杯。达川有了像您这样年轻有学识、有眼光的市长,经济一定能腾飞!”说完满饮而尽。
甄刚也站起来,双手端着酒杯连声说:“却之不恭,多谢多谢!”
接着是陈大林敬甄刚酒。我也不甘落后,左一杯右一杯,一下子喝了不少。石莲不时地往我的饮料杯里倒水果汁,在这个场合她基本上不说话,脸上带着始终沉静的微笑,在恰当的时候她还站起来敬了酒,先敬我的远方朋友,再敬市领导,再敬我,整个过程她表现得非常得体,不卑不亢。
人们常说,酒品看人品,我不知道酒品和人品是否有关,酒量、气量、度量是否有着必然联系。但那个年代很多的大事、小事都是在酒桌上搞定的。对我这种酒量小的人来讲,逢这种场合只有靠勇气,靠敢喝不怕醉来应付。
幸好石莲在关键时刻站出来敬酒,既助了酒兴也使我稍息了一下,不至于为让朋友尽兴而烂醉如泥。
白镜泊侧身靠近我,轻声说:“琪弟,美女相助,有点小意思啊!”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感受到石莲柔情蜜意的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和政府的第一轮谈判还算成功。第二天,甄刚即叫来了达川市外经委向主任与我们接触,外经委是专管招商引资的。
向主任说,甄市长布置的任务他一定完成好,我们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他。如若办成了,这是达川市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也少不了他一份功劳。
事已至此,陈大林想立即回广州,他要到香港和堂兄商量,把我们这边的合作方案带过去。他说时间不会长,让我在重庆等他回来再一起回达川。他急于办这个事情,说做什么抢占先机都很重要。
离家已有数月,思念儿女之情愈炽,我马上为这个安排感到兴奋。
第二天由杨二乃开着陈大林送我的凌志回到了重庆,送陈大林到机场以后再送白镜泊到住处,我回家的时候已经到晚上看央视《新闻联播》的时间。
推开家半掩着的门,娒琪立即看见了我,她喊了声“爸”就哭开了。
我一把抱起她,用手抹去她的眼泪问哭什么?她说:“爸爸,我想你,天天都想,见到你高兴,我一下子就哭了。”接着又说,“爸爸,你以后不走了好吗?”我拍着她的小脸蛋说:“娒琪乖,不哭了,爸爸有事要做嘛!”
儿子看见我不停地摇着手里的棒棒糖,口齿不清地喊:“爸、爸、爸……”
毓娒跑过来视如无人地抱起儿子,把他按到餐桌前,要他好好吃饭。我招呼她,想拥抱一下她,她甩开我的手说:“你还知道有个家哈,还回来呀?我以为你早把这个家忘得一干二净了!”
兴高采烈的我被她的态度弄得情绪一落千丈。想到自己在外面劳苦奔波,回到家竟得不到她半点温情,我压制着火气说:“别说得那么难听!你要不希望我回来就明说。”
“是你不希望回来吧?不要把罪定在我身上。你要是想回来早回来了,就不会出去。你有本事,你离家,你可以不回来,永远不回来!”毓娒的口气很是不好。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在达川那边是做事情,也很辛苦的。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努力地让自己的态度好一些。
“这个家还和你有关系吗?这个家没有你已经习以为常了。”说着,她摔门进了卧室。
这一夜我和毓娒还是分床而眠,没有通常夫妻久别后的床笫之欢。睡在我身边的娒琪也翻来覆去的,她对我说:“爸爸,以后别和妈妈吵架,好吗?我怕!”我问她怕什么?她说怕妈妈生气,怕我以后不回家,不要她了。我安慰她,不会的,爸爸永远都是她的爸爸。
娒琪听了我的保证以后放心地睡了,我还是睡不着,头脑里乱糟糟的。有那么一会儿,我想到石莲对我温存的笑吟吟的样子,马上便在心里自责,怎么在家里还会想到她呢?
早上起来见毓娒给孩子做了早饭,没有我的份。我与白镜泊约好了上午见面的,这一来只有空着肚子去见他,我实在不想在街上吃。
白镜泊的公司在西图三楼,气派、豪华的办公室占了整整一层楼,设有项目部、投资部、科技部、工程部等等。他的那间总裁办公室在最里面,约有一百平米大小,正对办公桌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他自写的书法:宁静致远。左右边贴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
白镜泊带我走到窗边,指着左下方的一片居民区说:“琪弟你看,那一片就是我即将要改造的旧城。”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是一片依山势斜坡而建的低矮瓦房,一些吊脚楼悬在半空中,有风一吹就要飘走的感觉。凌乱的电线和晾衣绳犹如岁月的皱纹,深深地勒在屋顶、窗沿边。一排弯曲的梯坎从下面钻进去,蜿蜒着向上面爬来,在中间被那些民居遮拦,露了一截腰身出来,最后在山腰中间的公路口露出了头。
白镜泊说:“我的计划就是改变这里,让这里旧貌换新颜。拆除这些低矮的旧房,在原址上建六栋三十层高的大楼。”
阳光照在白镜泊白皙的脸上,他显得很是自信,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我很是震惊,为他的计划或者是雄伟蓝图。
他望了望墙上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成竹在胸地说:“一个人对社会的贡献有多大,社会对他的回馈就有多大。眼下大事比小事好做,只要是能推动经济发展的事,政府和银行就一定会支持。一个人走的路只要是大方向正确就没问题,一个劲儿地向前走就能达到自己的理想境界。”
我惭愧地说:“镜泊兄,你目前的思想境界非我能及,我衷心祝愿你旗开得胜,不,你一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白镜泊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吐着烟圈,似乎在想很深、很远的事。他站起身来在办公室走过来,走过去,一言不发。突然他停下来很严肃地对我说:“你看在中国,80年代发财的多半是些两劳释放人员。为什么?因为他们比一般人有胆识。但他们缺少文化知识,没有底蕴,他们的机会也就只能是昙花一现。”他列举了一帮人的成功到衰败,有的我认识,有的我听说过。
“而社会发展到今天,又将出现一批新生力量,有机会发财的人,是天生有关系的人,家里有人做行长,有亲戚做市长,有在一些关键领导岗位上的,这类人有得天独厚的人脉资源,通过政府找来好项目,银行资金一注入就有大量的利润流入他们的口袋。而琪弟你和我一样,我们没有这种关系,但我们要靠自身的能力和人格魅力去建立这种关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成为这个社会将来的中流砥柱。同时我们还要看到将来,以后的人才一定是专业型的,我们必须抓紧学习,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才会像原子能那样产生裂变,成为创造力和创新力。”
白镜泊对社会发展的判断总是具有前瞻性和常人所没有的高度,听得我豁然开朗,知道下一步怎么做;也听得我心潮澎湃,得到一种向前、向上去努力的勇气和激情。
不一会儿白镜泊的秘书进来,说房管局的一位处长等着和他说事,我便先告辞了。回家的路上与我一起回重庆的矮子打传呼给我,说赖死皮有事找我。
约了地点和矮子见面,矮子说他到赖死皮家,见到他们正在玩格,格玩大了,在家里开白粉Party,男男女女十几个躺在地铺上一起吸。现在连赖死皮的妈妈和老婆也下水了,跟着赖死皮在吸。赖死皮说,他父亲去世早,他妈带他长大太辛苦了,自己不争气,前些年常让他妈担惊受怕,现在他有钱了,也该让她享受享受。原来他让他妈吸毒是为了报答养育之恩。
矮子说赖死皮问起过我,说他在沙坪坝碰见了谷花红和她老公李哥,他们很想见我,还说要是能够约到我,一定要请我吃顿饭。矮子问怎么办?我说,花红回来太好了,要见,马上联系赖死皮。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赖死皮马上办好了这件事,我和矮子赶到沙坪坝时,他和谷花红两口子已经在宴宾楼包房等我。
我一进门,李哥和花红马上站起身来给我让座,大家寒暄一阵依次坐下。
正值初夏时节,花红穿低胸的红花衬衣,着紧身的牛仔裤,丰腴的身段越发性感,越发勾人魂魄。我不由得想手在她肌肤上游走的感触,花红也不时地瞟我一两眼,和我说话时口口声声大哥,好像是我亲妹妹似的。她和李哥已经结婚,将家安在了广州,这次回来是看母亲的。她告诉我,苏雷在赤泥煤矿情绪稳定,她和李哥不时去看他;我那位结拜大哥陈大林够义气,也常带了吃喝用的去看苏雷。这次回重庆之前花红再次去看苏雷,他转告我不要为他担心,出来后一定报答我对他的好。
赖死皮这会儿头脑还清爽,说苏雷以前坐牢全因莫名其妙的事,坐了也白坐,这回算是好的,至少是为了朋友义气,坐完牢出来还有四十万块钱在等着他,划算。
花红问我近况,我简略地说了一下。她老公李哥说打算去B国那边开玉矿或者做柚木生意,叫我有时间也去那边看看。他说B国的商机很多,很多广州人去那边都发了大财。我给李哥留下电话号码,叫他们和我保持联络。
看着花红和他老公的亲热劲,我心不在焉地吃完了这顿饭。结束后握手道别,望着花红被老公搂着腰愈走愈远,我心中怅然若失。
回到家我有意和毓娒和好,主动地和她搭话并在她睡的主卧室床上躺下。可毓娒冷淡地说,她和儿子睡惯了,叫我还是和女儿一起睡,还说我要是不起来她就和儿子挤沙发去。见我不动身,她动手来抽枕头。
我一气之下从家中跑了出去,一个人在街上走来走去,想理出个头绪,可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我找了家电话亭给石莲家里打了个电话,她接到电话颇感诧异,又马上表现出欣喜:“好长时间听不到你叫我石莲了,你还好吗?”
我只能告诉石莲我还好,就是想和她说说话。她嘱咐我要少饮酒,按时吃饭,说我太瘦的样子显得身体不强壮。我听得心中一股股暖流直往上涌,被女人关心的日子已经记不得了,在毓娒那里受到的冷遇和委屈马上就稀释了。
夜里我回家后睡在了沙发上,第二天清晨娒琪把我从梦中使劲摇醒。她说:“爸爸,你睡觉时在一直朗诵诗。”
我说:“没有呀,恐怕你听错了吧!”
她说:“我明明听见你不停地说‘雪山,卡尔莱丽……美丽的石莲……’不是诗吗?”
我“哦”了一声,想想是有可能的。面对天真无邪的女儿,我就怕梦中还说了其他什么,我感到有些羞愧,脸唰地一下红了。
娒琪说:“真好,你又作诗了。妈妈说她读书时喜欢上你,就是因为你的诗写得好。说你现在变了,一心迷恋金钱,没有了追求,一点东西也不写。”
我亲了亲她红扑扑的小脸蛋说:“你还小,长大了很多事你自然就明白了。”
女儿的话让我隐约感觉到,毓娒喜欢的、爱的是诗人王琪,她并不喜欢四处奔波、做生意赚钱的商人王琪。学校和社会是截然不同的环境,人处在不同的时期和环境中,世界观和价值观难道不应改变?
可我也觉得冤,难道我该天天坐在家中写诗,做一个穷愁潦倒的职业诗人,在不得已时当东西养活一家四口,在情人节时用卖血的钱去买一朵鲜花?
难道我就不能心在诗中,身在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