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年节真的是不归山上的大节日,就算发生什么,都不能阻止他们庆祝。
窗外影影约约火光,被白雾包裹,像黑夜中泣血的眼,让人无助悲伤。圭杉在我背后翻转了个身子,吐息温热,尴尬着,“你放心,我不会碰你。”
我裹紧唯一的一条棉被,冷冷淡淡,“我知道,地上冷,今晚这么熬着吧。”
“你放心,养母明天会给我们送衣服的……”
“放心……”
怎么放心?接二连三发生的事都在让我疯狂,让我奔溃,我甚至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人,有没有心,如果再不能从这里逃出去,我觉得我随时会结束自己。
“你该不会想自杀吧?”圭杉突然一句,看破我的心思。
“我可能没有你那么坚强。”
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是强忍着泪意。明知道眼泪没有用,还是克制不住哭了出来,在这噩梦般的屋子内,我躲在被子里失声痛哭,泪水漫进指缝。
他异常镇定,“若我是你,怕也不能接受天上地下的差别,可惜我不是,没有办法感同身后。可是梦初,圭杉给你承诺,今生今世,一定要让你逃出不归山。”
没有办法兑现的承诺,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冬去春来又入冬,民国一十九年,发生了一件事。
这件事我一无所知,都是圭杉转告于我。我的母亲带着数十个知青赶来不归山,企图说服他们将我放走。
和一群不讲理的人讲理,母亲算是异想天开,谈判还没开始就被全山上的人围着打。圭杉没敢靠近看,中途有几个人打累了退出来,手中握着的棍子上全是鲜血。
我浑身颤抖着问圭杉,“我的母亲呢?她有没有事!”
圭杉被我遏制,他剧烈咳嗽几声,“没事,就打死了一个人,你的母亲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我松开钳制他的手,重重落下,想再说些什么,发现已不知如何开口。
无边压抑。
(八)
民国二十年春,圭杉染上怪病,养父母找了很多大夫都没能看出他得了什么病。体内气血不足,整张脸都是惨白,身上没有力气,一天中有半天躺在榻上,半死不活病怏怏。
渐渐便有疯言疯语流传,说什么我是妖女,吸人精气。我无奈笑笑,随他们说去吧。养父母这回倒是没有帮着外人,反而关心起我,因为只有我喂得药圭杉肯喝下去。
借着屋内昏暗的暗淡光影,我看着半坐在床榻上的圭杉,虽然容颜平静如水,还是让人觉得冰冷得很,就像严冬里一潭冻结的深水。
“你要快点好起来,你是我在不归山唯一可以说话的人,必须要活着。”
我想安慰圭杉,隔着帕子替他擦去嘴角残留的汤药,手指触到他温软的唇,心里忽然涌起莫大的不舍。他意识到我的停顿,握上我的手,似笑非笑,“为梦初活着。”
为梦初活着。
我的心漏跳一拍,脸腾一下烧起来。
圭杉病重这段时间,没什么人打扰我们,我天天陪着他,心里的不舍愈发放大,言语也莫名其妙变得暧昧。
明明是非常排斥的一段感情,我愈陷愈深。我想,如果有那么一天突然醒来,我们都躺在北平的大马路上,我一定会放声大笑,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圭杉从一开始给我的感觉就是个命薄之人,并不是我诅咒他,而是他整个人透着飘飘然的不真实感,像月色下一抹轻白的纱,不属于尘世。
一日一日,我给她喂着汤药,恍惚中觉得我们一辈子都该是如此,我可以这样做他的妻子。
寄望着会有好转,直到再次入冬,因为温汤药耗去时间,我回到屋内比平时晚了些,惊悚看到圭杉手中握着当年的烛台,鲜红的血一路从他心口蜿蜒,沿着命运的脉络,疯狂的、讽刺的,尖笑着……
我的眼底深沉一片,手中端着的汤药‘哐当’落地,犹如寂夜盛开的昙花,荒芜腐朽,再也没了生机。
圭杉,怎么可以结束自己。
他还没有给我一点点心里准备。
怎么可以死?
不可以离开我。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九)
腊月二十八,我隔着花窗,看着养父母将圭杉埋入土中,一点一点,终于把我自己也深深埋入黑暗。
大雨顷刻滂沱,再也没有人来关心我一个寡妇的死活,我自由了。
养父母处理完圭杉的后事,变得沉默寡言。往日里的嚣张全部消失,他们毕竟都上了年纪,两鬓花白,回到屋子找到我,养母将手中仅有的一点积蓄递到我手中,“是我们对不起你,如今圭杉也走了,这些算是补偿,你拿着离开不归山吧。”
补偿……
真不知道是不是绝处更容易逢生,就算已经打心底里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期望之时,突如其来的转变还是让我措手不及,我竟然,将手中团着的积蓄,还给了养父母。
“……不用了。”
早就不用了……我想留在不归山,我想陪着圭杉。
后来的六年,我也真的没有离开不归山,住在这间小破屋子里。偶有一日,我拿起笔,想将这段故事写下来,四下翻找纸张,竟然在花窗和泥墙的缝中找到一张对折的纸。
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清秀到了让人心疼的地步:
我对逃亡失去了兴趣
按时吃饭,按时休息
他们喜欢上这样的我
命运蛛网,层层包裹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冷雨
失去过的也终将背叛失去
以缄默描绘泪意
语不成章
真担心
有那么一天
会炸开自己
碎片满地
说实话,我看不太懂,轻叹口气将纸折回去,在背面看到一段小字: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唯有我死,他们才肯放过你。可我还是害怕他们将我的死怪罪到你身上,只能慢慢服毒后自杀。梦初,圭杉给你承诺,今生今世,一定要让你逃出不归山。
今生今世啊……他做到了。
他是什么时候起的,爱我爱到了豁出性命……
深情已负,无路可悔。
心口猛然猝疼,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自己不要那么难过,不要那么难过才好……我想用眼泪来发泄,使劲眨眼。
可是,一滴泪都流不下来。
(尾)
Youleftmeinagloomymorningwithpouringrain,mytearingfacelookeddownfromthedormer.Wasitfatethatbroughtuscloseandnowleavemebehind?Mylover,thereisnowayoutexcepttosaygoodbye.
民国二十六年7月7日,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冲上山,他们比不归山上的人还要可怕。
杀人,放火……
场面失控,到处都是逃窜的人,我在慌乱中逃下山,想着,或许是该结束了,这群人的报应终于是来了。
我逃到了桥头,眺望远方,然而迎接我的,是一场更大更久的噩梦——
我没有父亲,找不到母亲,最爱的他也因我而死。我的面前是一片火海,满目疮痍,所谓的dream,根本不存在。
【写在最后的话】
《不归山》这篇小短文偏向散文风,没有明确的线索、开头和结尾,就像是长江大浪中舀起的一瓢水。
关于圭衫这个男主,性格需要慢慢回头分析,你或许会被文中梦初的思路带着跑,事实上圭衫才是我想写的人物。结尾处的一首诗(暂且算是一首诗吧),是他一生的缩影,自闭、抑郁。
为了不被打,最后一段英文的解释:天色昏沉,大雨滂沱,我透过窗户看着你离开,泪流满面。命运曾让我们相遇,又留下我一个人。我的亲爱,除了说再见,别无他路。